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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学院 - 《莆田学院报》

娘(下)

作者:□学前  221  张婧晗    
2025-04-25    

编者按:人生如戏,命运无常。母亲的离世,让王昌乐不得不离开家乡。家庭的破碎,是他人生的第一场暴风雨。本以为生活可以迎来曙光,可命运再次露出狰狞的面目,王昌乐在命运漩涡中不断挣扎,坚守到生命的落幕。下期期待您的来稿,来稿请寄xbwybu@163.com

王昌乐走到朱红门前,看着紧闭的院门,抬手敲了敲,许久门方有了条缝,王昌乐佝偻着身子与门后探出的头又说了好一会,才从缝中挤身进门。馄饨摊上的那群人面面相觑:“这小子不会真有什么背景吧?”但过了一会,门再次打开,王昌乐被人撵了出来:“滚滚滚,真是什么乱攀亲戚的人都有。”王昌乐被推得一个踉跄,和对面几个人目光相对,那群人嗤笑的眼神让他难以释怀。被他那个“后妈”丢了几个碎银子,说是买断这段关系,然后将他赶了出来,后来他耷拉着脑袋,拖着酸痛的双腿返程回了小村子。

到家已是一周后。“娘,娘!”王昌乐跑进家里,看见徐翠躺在床榻上,说是床,也不过是几块木板拼起来的,可供一人睡下的卧铺。徐翠微弱地呼吸着,看见王昌乐,她激动地坐了起来:“昌儿,见着你爹了吗,是不是那人胡说,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说着就想从床上下来,只是脚一沾地,腿便软了下去。“娘!”王昌乐将徐翠扶回床上,徐翠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王昌乐别过脸去,“娘,就当爹战死了吧。”

“啪——”徐翠愣了一瞬,然后一巴掌掴在了王昌乐脸上,气愤地指着王昌乐,“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孝子!你爹就算娶了别人也还是你爹!”

王昌乐捂着脸跑出了屋子,留下徐翠一个人在屋内喘着粗气。他到鸡窝摸了一个鸡蛋,煮熟了和米汤一起送到母亲屋里。“娘,我留了一个鸡蛋没吃,你吃了吧。”徐翠满脸歉意地看着看着王昌乐,将鸡蛋掰了一半递给他:“娘吃半个就够了,你也吃。”王昌乐看着母亲不舍地小口小口吃着鸡蛋,垂下了头。

“其实我见到了父亲。”王昌乐声若蚊蝇,在徐翠殷切的目光下,他说出了几天前在那个高墙内发生的事情。

王昌乐被请了进去,见到了小十年没见过的父亲。与家里那掉渣的墙壁不同,王昌乐从进入这里,眼睛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一溜的下人就站在一旁听候待命,他看见挂在墙上的照片,有父亲,他身旁站着一位不认识的、年轻的、婀娜多姿的女人,俩人的姿势很是亲密。记忆中的父亲高高大大,古铜色的肌肤,他总是坐在父亲的臂膀里,捏着父亲干农活锻炼出来的肌肉玩,日子清苦,但父亲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而现在,父亲坐在高堂之上,还是那幅模样,只是剪了辫子,穿上了立挺的军装,脸上也却没了笑容。

王昌乐以为许久未见的父亲会给自己一个拥抱,告诉他那些闲言碎语都是骗人的,他就要去接母亲和自己来享福了,但王昌乐不敢继续往前,站定在离父亲几步的地方,咫尺略比天涯海角遥远。

“昌乐,长大了。”王序怀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在厅堂里面回荡,“我出来的时候你还那么小一个,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王昌乐低着的头只能看见一双皮鞋朝他越走越近,肩膀一沉,王序怀的手放在了他的肩头,略带哽咽的声音响起:“昌乐,我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唯一亏待的就是兄嫂和你们娘俩,但你也要知道,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只能任人拿捏。”

“他们……拿你们的命……就要我……”王序怀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气势汹汹的身影冲了进来,让人将王昌乐拉出去,王昌乐慌乱中只看见王序怀垂头站在原地。

徐翠的目光黯淡了下来,王昌乐看着母亲无言的身影,默默地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王昌乐要去上私塾时依然没看见徐翠的身影,只以为是母亲因为父亲的事情睡得晚了,在徐翠房门口犹豫了一会,还是不想打扰到她,在灶台上拿了几个馒头就出了门。待到日落西山,王昌乐手上拿着一根棍子,哼着小曲回到家中,家中漆黑一片,没有点蜡,寒风呼呼地穿过屋子。王昌乐直觉不好,扔掉木棍冲进了徐翠的屋内。

“娘!娘!”王昌乐跪在了徐翠的床头,徐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微喘着气,听见王昌乐的叫喊,转头看向她。“娘!你怎么了!”王昌乐看见母亲像是大限将至的模样,泪涕横流。见到父亲他没哭,被那个女人羞辱赶出来他没哭,看着母亲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的时候,他仿佛是天塌了一般。

“娘!你等我!我去找郎中!”说着就跑到了村里,郎中的嘴里还嚼着饭,王昌乐便将几块碎银子放在了郎中的饭桌上,拖着郎中回家。

郎中为徐翠把了脉,叹了口气,王昌乐送他到门口,他将那几块碎银子还给了王昌乐,向他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救她,她打小身体就不好,生了你又没有好好补身子,现在又经历了大悲之事,小子还是好好准备后事吧。”

王昌乐淌着泪,膝盖砸向地面,跪着将银子塞到郎中手里:“求求您,我们有钱,我们有钱的!”郎中拂开他的手,又摇了摇头,走了,剩王昌乐一个人愣在了原地。

他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痕,站起身对着郎中的背影“呸”了一口:“什么破郎中,我娘好着呢!明天就去你家骂你去!庸医!”郎中听见王昌乐的声音,停下了脚步,没回头,叹息着:“都是苦命人啊……”

王昌乐跑回去徐翠屋内,握着徐翠冰凉的双手:“娘,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我把鸡杀了给您补补身子吧娘。”说着就带上了哭腔。

徐翠摇了摇头,虚弱地说:“傻孩子,娘什么没吃过,你留着吃。娘昨天不该打你。”徐翠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娘没了,你就去找你爹,你爹肯定是有苦衷,他不会丢下他儿子的,啊,乖乖的,别让娘在下面还要为你操心。”

“娘!”王昌乐拼命摇着头,握着徐翠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想要给她一些温暖,“我只要娘陪我,娘!”徐翠的手还是冷如冰窖,王昌乐似乎又想起什么:“娘,你是不是冷,我去给你煮鸡汤喝。”说着就去鸡圈里随便抓了一只鸡。

王昌乐流着泪,守在灶台边熬着鸡汤,脑子里空空的,机械地往灶台里添着柴火。鸡汤熬好了他盛了一大碗汤和肉端去给徐翠,昏暗的烛光中,只能看见徐翠的床上黑乎乎一团。“娘,我给你熬了鸡汤了。”王昌乐叫了她一声,没有回应。“娘!”王昌乐慌了,将鸡汤放在了地上,伸手摇了摇徐翠,依然没有回应,他探手试探徐翠的鼻息,已经没有出气了。

“娘!娘!”王昌乐跪在地上摇晃着徐翠的身子,“娘,我给你熬了鸡汤,你快起来喝呀,娘!”他多希望她能回应他一声,可只有风透过墙壁的缝隙呜咽,仿佛也在悲伤,又像母亲安慰着他。

晚上王昌乐没有回到自己的小床上,而是跪在了母亲的床前,他靠在母亲的肚子上,那是他离母亲最近的地方,听着窗外风的呼号,他闭上双眼,抱着母亲安然入睡。第二天天还没亮,王昌乐睁开了双眼,母亲已经僵硬了,他拿上了碎银,到村里买了一口最贵的棺材,剩下的钱给母亲买了一件干净漂亮的寿衣,娘在世时不能享福,去了那边就不要像今世这般苦了。他自己将母亲放到那口棺材里,棺材是现成的,对母亲来说稍微大了些。母亲身上的衣服他脱不下来,只能勉强将寿衣套在外面,宽宽大大的衣服衬得人更小了些。

王昌乐将棺材一步一步拉到了山上。天虽然还没亮,但已有不少妇人起了床,看见王昌乐拉着一口棺材,心下了然,红着眼眶问他要不要帮忙,王昌乐摇摇头,他是母亲辛苦带到世上的,理应由自己为她做点什么。她们看他如此坚定,只能赶去通知他的伯父伯母。待他们赶到时王昌乐已经要开始挖坑了,伯母是流着泪来的,手上拿了一个木板和香炉,王序堂看见王昌乐瘦小的身子挥动着铲子,眼眶也忍不住红了。他拿着一个大铁锹过去帮他一起挖,不过一会就挖了一个大坑,三人将棺材埋了进去,立了一块木碑,在墓前磕了头。王序堂带着王昌乐绕着坟墓走了三圈,带着他走了,王昌乐想回头再看一眼母亲,被王序堂挡着让他回过头去。

回去之后,王昌乐将剩下的两只鸡送去给了王序堂,感谢他们的照顾之恩,然后就踏上了投靠父亲的路。王序怀得知徐翠的死讯,低下头掩面哭了起来,他心里终究是对她亏欠的,王昌乐在一旁冷眼看着。他没有像母亲期望的那样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只是请求王序怀能让他继续上学就好了,“后妈”巴不得他离得远远的,给王昌乐找了一个寄宿学校。

后来仗打起来了,王昌乐在动员之下也激情澎湃地投入战斗之中,和父亲的立场开始相对了,那个家他再也没有回过。再后来敌军投降了,王序怀跟着他们的首长也举家搬迁,无暇顾及王昌乐。虽说王昌乐也不会跟着他们走,只是在午夜梦回时依然会叹息自己又一次被抛下了,梦里依然浮现母亲的身影。这么些年他也攒下了一些积蓄,娶妻生子,也算是过上了好日子,与妻子相濡以沫半生。

妻子是在王昌乐去世前两年辞世的,王昌乐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潸然泪下,抚摸着墓碑上妻子的照片,念叨着:“娘,不是说给我取这个名字是一生顺昌快乐吗?”子女们抚着他的肩头安慰他,听到这话也泪如雨下。

外公在家中停灵三日,儿子女婿们为他抬棺,依照他的遗愿,将他与外婆合葬在了一起。我跟着送葬的人在坟墓绕了三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