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家檐角的水珠总在清明前后变得绵长。我蹲在青石门槛上数着滴答声,数到第七下时,外公的布鞋便会沾着柳絮从河岸转回来。青苔在石缝里泛着铜绿,他把沾泥的鞋底在石臼边蹭三下,裤管里便扑簌簌落下些草籽。连带着河沟边老柳树的气息,漫进潮湿的春天。
河沟边的老柳树像是被时光浸润的砚台,皴裂的树皮浸着墨色的水渍。枝桠垂进水面画圈,逗得游鱼啄碎倒影。外公总说这柳树是懂人语的,春分那天准能抽出鹅黄的睫毛。最难忘暮春时节的柳絮雨。夜雨涨了河沟,晨起时总能在柳树下拾到冲来的菱角,外壳还沾着隔夜的月光。外公把菱角穿成项链挂在我颈间,凉津津的贴肉藏着,像揣着一串未说出口的保佑。
“小孩子吃糖长蛀牙。”话虽如此,他总是用粗糙的掌心裹着我的小手,踩着青苔斑驳的石板路走到杂货铺去买松子糖,柳枝总要在我们头顶织张簌簌的网。归途经过柳树,他教我认枝杈间的灰鹊窝,说每片新叶都是鸟儿衔来的信。我攥着松子糖的糖纸点头,心里盘算着把这些亮晶晶的宝贝攒进铁皮盒——小孩子总爱收藏些在大人眼中无用的珍宝。
糖纸一直攒到我七岁那年,在很平常的一天,爸爸妈妈跟外公说要带我去城市里上学,于是火车驮走了我的童年。站台上飘着柳絮做的雪,外公往我手心塞了块系红绳的柳木牌,刻着“春安”二字。“柳枝打鬼矮三寸”,他笑着替我正了正书包带,“以后春天回来,老柳树认得你。如果我不在了,它会替我保佑你”。
那些糖纸在铁皮盒里发了黄,却自此再没新成员加入。城市里的春天总是蒙着层毛玻璃,阳台花盆里冒出的野蕨,远不如柳树下钻出的地衣肥厚,连柳絮都飞得怯生生的。每年清明归乡,老柳树总在站台方向垂下最长的枝条,枝梢上系着褪色的红布条——那是外公新添的记号,他说这样柳树就够得着保佑远行的游子。柳条够到铁轨,福气就能爬上火车。”他总这么说。
十二岁那年的春分没有来信。我背着书包冲进老屋时,檐角的雨滴正砸在空荡荡的青石门槛上。外婆把一包松子糖塞进我颤抖的掌心,糖纸还是印着杂货铺的柳叶纹,只是再没人偷偷往里多塞桂花蜜了。河岸的老柳突然苍老得厉害,开裂的树皮渗出浑浊的树脂,像极了外公临终前床头挂着的吊瓶。
今年清明返乡时,猛然发觉新发的柳条已垂到当年系红绳的高度。风掠过时,整棵树都在摇晃,恍若外公笑着抖开他的蓝布衫。我摘下一片蜷曲的新叶含在嘴里,尝到淡淡的甜。河对岸有孩童举着柳哨奔跑,断续的哨音落进水里,漾起一圈圈年轮。原来江南的春天最是仁慈,总要把离别的缺口,佑成新枝生长的河湾。
图/2023级体育教育(师范)专业 邵鹤飞
版面组稿 左天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