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我为何如此痴迷台湾文学。
绵绵冰,棕榈树,放课后,帆布鞋和碎花裙,霓虹灯,卡拉OK,婉转在眼波里的少年心事,机车在海风吹拂的柏油路上浪荡出南洋的味道,还有那连绵在山脉中的日月潭和澎湖湾上悠扬的乡音……台湾文学的意象里总有一种道不明的细腻,一种淡淡的明媚和忧伤,满足了我青春期疯长的情思,纵容我可以安静享用自己的遐想。难道是这点,让我这般牵肠挂肚?
我常常,摩挲着纸上的字节,小心翼翼地读出声。不敢慌张地读快,又生怕读慢了,倦怠了书里的人物。好像一场纯粹的约会。仿佛故事里的爱恨情仇、波诡云谲都在唇齿开合间重新演绎了一番,字字都好似从心头涌出,又汩汩流回到心底。这种温热的兴奋和满足。我常瞻望着,瞻望着———简媜的女儿红里是否荡漾着烟波蓝?命运这回又躲在哪一丛十八岁的杜鹃花里?而跫音不响,海洋流泪,如何才算是相爱?还有那林奕含的痛,白先勇的尹雪艳,生命到底要踉跄多少次才不必在灯火里流离?
念叨得最缱绻的,还是字里的淋漓。许是江浙多雨的天气让从未涉足那片土地的我早已感受到了同一种潮湿,我总爱读台湾文学里的风雨。有时是真的下起了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地流着,对面晚香玉的霓虹灯影,给混得红绿模糊一片”,滂沱之下只看见惶惶的白文鸟在发冷的城市逡巡;有时只是心底的雨季,“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企盼着,企盼着,雨季何时不再来……细究到底,我迷恋的,是黏连在文字里那霏霏淫淫的逢与遇。
我早该明白的,我本就明白的。离巢的白鸟,飞得过多少次雨季?乞归的游子,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当年泅渡时木船漂泊伶仃轮转在波涛里的浪,兄弟反目成仇酿造出妻离子散和家破人亡的泪,终是在那海岛蓄起了经久的雨。只是这雨一下便是七十六年,你我都隔着这凄风苦雨,渴求那逢与遇。
听听那冷雨吧———那孑然独行的眷归人曾听闻的,其实我想说的,正是雨想说的。郑愁予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何尝不是时不我待的“游子当归”,雾霭模糊里的挥手别离终归是席慕容诗中那永不老去、没有年轮的树。听听那冷雨吧———萧萧打在余光中的伞上,又滴落在他心头,淅淅沥沥,忐忐忑忑,那漂泊半生的无限感慨,剪不断理更乱的乡愁。
又逢下雨天,我又眷念起那片土地。不,不要说“那”,彷佛这雨在你我之间隔开了千伞万伞,千山万山———还是用“这”吧:我们本就如此亲密,我们本该这般亲密。窗檐雨声琳琅,同一片苍穹下的你,是否也下起了雨?我想,你那业已下了吧?我想———你也在想这儿是否也下起了雨。一样的亚热带季风,天潮潮地湿湿,所有的雨都周而复始。只是这雨下了七十六年,一切都要洇得褪色了,还在藕断丝连的似乎只剩下天气预报,空余你我隔着海峡濛濛相望。
都说“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那这古老美丽的比喻,何时带我们归家?故园情,归乡梦。凤凰花要烂漫多少回才不是别离?游子吟要唱得怎样萦损柔肠方跨过这盈盈一水间?前尘舟楫泛起的浪终究是离了根的木。
思归,思归。故园风雨何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