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就足以充实人的心灵,所以应当设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我无数次提到加缪的这句话,在参加学院雏鹰杯新生演讲赛的时候,在深冬与好友吹着冷风彻夜长谈的时候,在回忆高中悲乐交织的最后一段时光的时候。
与它邂逅的日子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高三晚自习下课,同学们稀稀拉拉地散开,我就留在位子上,捧着刘擎老师写的《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头顶的电风扇发出断断续续的吱呀声,后排同学压低嗓音的交谈、试卷翻动的窸窣、笔尖摩挲纸面的沙沙响交织在一起,如同盛夏后一场细密的雨,将教室酿成一方躁动的茧房,我的心都跟着烦闷起来。
也许是桌角的书叠得太高,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文、密密麻麻的公式理论,像一道道灰扑扑的屏障,挡住了黑板,也挡住了我的未来。以至于每一个月亮高悬、蝉鸣不休的时刻,都让我生出一种逃离的冲动。
在那段密不透风的时光里,这是独属于我的隐蔽的自由。这本书如同一扇暗门,将我与教室的喧嚣隔开,让我看见在街头四处流浪,却竭力高呼“上帝死了”的尼采;遇见在咖啡馆的氤氲里,编织存在蛛网的萨特;撞见在资本主义编织的美好下,解剖消费幻象的马尔库塞;望见在现代化铁笼里,坚守价值理性的韦伯。
他们的灵魂在字里行间舒展成山川,悄无声息地诉说着———即便生而平凡,被命运的风沙磨蚀棱角,心中仍可藏着不被碾碎的宇宙。于是,我忽然读懂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当他弯腰推石的瞬间,汗水滴落在陡峭的山岩,那些惩罚他的众神永远不会明白,在日复一日的登顶中,他推的不是永劫的苦役,而是在所有未知的旅途里,对“注定失败”最温柔的反抗。
如同此刻我的指尖抚过书页的褶皱,听着走廊尽头传来的脚步声渐次消失。或许我的未来仍然模糊不清,但我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每个在深夜与思想对话的时刻,都是一次隐秘的登顶———当我真正望向内心的刹那,山峰早已在脚下生长出通往顶端的台阶。
当我轻轻合上书本,瞥见窗外的月光被梧桐树影切割成碎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印记时,我的心也变得格外平静。
如今站在大学校园的梧桐树下,我仍会想起那个被思想照亮的夜晚。书页间的哲思早已化作破土而出的诗行,在往后的时光里悄悄蔓延。当我在演讲赛中谈及“路过人间,我们都是行人,亦能成为飞鸿”时,我仿佛透过层层迷雾,拥抱了无数个曾在深夜里默默推石的自己。
任何一个陌生的城市,哪怕霓虹璀璨,人流如织,远处的高架桥上汽车轰鸣,每个车窗里也都藏着无数个推石的西西弗斯———在代码里焦头烂额,在工厂中挥汗如雨,在文件堆下笔耕不辍,在无数个深夜里加班加点。他们的面容隐没在玻璃之后,却在每个来去匆匆的瞬间里,砌出了生命伟岸的高峰。
某个心绪杂乱的傍晚,我又在寝室里重读起《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风掀起窗帘,窗外的不知名的花正簌簌飘落,落在行色匆匆的行人肩头,落在抱着书本疾走的学生发间。我在等待我的那句“看呐,西西弗斯!一块碎片从那颗圆石上崩落了”;我在没有预写结局的人生里,为每一粒正在滚动的石子,刻上属于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