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过了一半,年也过了一半,恰好是最悠闲的时候。今年冬天冷得刚刚好,雪落又融化,温和的太阳又不至于让人不愿意迈出房间一步。晴好的天气里我又一次翻开曹植的文选,读完后怅然若失地翻着《三国志》,却在打开的前一秒回神:恰逢好天气、好时间,为什么不真正去他的那片故居看一看?理想主义者擅长说走就走,我或许不是那样果决的人,但在此时也不想消磨时机。
如果用现代交通工具丈量,曹植的故居离我的家乡只需两个小时的高铁。当我坐在高铁上看着飞驰向后的原野,那一瞬间,千秋的时空似乎都压缩在了模糊的光影里,在我的眼睛里交叠。从想法萌发到站在展馆之前,居然只用了短短一天。那时似乎真的忽然感知到了年轻的曹子建有多肆意张扬。我看向牌匾和门头,那一定是翻新过很多次的现代人的手笔,彩漆在阳光下折射出漂亮的光———这里沉睡着一个永垂不朽的灵魂。
我跟着导游的讲解往里走,仿佛每一步都踩着沉重的笔墨。说实话,对于东阿鱼山的曹植纪念地,我总心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这里绝不是曹植最绚烂的地方,可我既然已经在冲动之下站在了这里,就只好听着导游平和的话语,任由思绪往远处飞。我记得曹子建徙封了很多处,这里就是他潦倒余生的定所吗?我看着展馆里陈列的文物:它们有的被摆在台上,刻意记录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有的放在玻璃罩里被保护着,轻易打碎了我在这样的场景中积攒的时空的恍惚。
再从房间内走出来时,连冬日里寒冷的阳光都变得刺眼了。导游絮絮叨叨地解说着收费事宜,我处理完这些,又不由得想:这和我想象中的曹子建似乎不一样。那就再去看一眼吧。等人潮散去,我又回了头。此时正是正午,晴朗的天空连云层都分明,阳光推着那狭小湖泊的粼粼波光往前走,我在那倒影中好像看到了黄初三年秋天,行迹于洛水之畔的女神。
“曹植人生最后的时光其实是失意的,在魏文帝曹丕死后,仍然郁郁不得志……”这是导游的话里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一句。不因为别的,只是这一句确实扰乱了我的思路———我想了很久,真的是这样吗?“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奈何倩人?”年仅十余岁的曹子建尚有这样的才情气魄,后人只有敬仰,我又有什么资格替他遗憾?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又想起了我来到这里的原因:我读曹植的诗文,读他的平生,于是被这样一个人深深吸引,以至于非要来他曾走过的地方看一看。在我读他的时候,让我记忆深刻的绝不该是,也绝不会是温吞蹉跎的人。阳光爬过窗棂,也慷慨奔向了屋内。究竟什么是曹植?是那金玉樽杯里晶莹的酒吗?是锋锐的刀剑吗?是建安风骨映衬的笔墨吗?是洛水之畔失足跌落的梅花吗?
回头向北,看向的是洛阙的方向。东阿鱼山,离首阳山有多远?那一瞬间,我总觉得我的视线和曹子建重合———都这样痴痴往向洛阙的方向,却怎么也看不清。山水阻隔,怎么都到不了。所以,到底什么是曹植?我突然想起了,想起我最喜欢的那句诗:“飘飖放志意,千秋长若斯!”他是行止皆自信潇洒的魏家公子,是建安风骨里最天纵奇才的文思,是将生民家国铭刻进骨血的王侯,是千秋万代都遥望着的“千秋长若斯”的曹植啊!
这样击鼓纵歌,忘情遨游逍遥自在的日子,就这样过千年万年、百代千秋才好。子建,子建……或许在至交好友离散消亡的时候,连指上的黄雀都羡慕;或许在被软禁洛城的时候,看见洛水也觉得寥落;或许在辗转徙封的时候,笔墨也成了压弯人头的秤砣……可是,怎么会仅仅是这样的呢?丈夫志四海最高的情怀、视死忽如归的壮志、千秋长若斯的纵情……他是后人口中“分得天下才八斗”的传奇才子,我为什么会为此悲怆?我该被他吸引,也该看向他。
长吸一口气走出展馆,觉得连风也有了温度。掐着时间回到了车站,却在我站在站台上车的前一秒被一阵风裹挟。室外气温很冷,我却觉得这风是温和的。意气风发的曹植、怀刃锋利的曹植、郁闷饮酒的曹植、情怀高扬的曹植……或许他真是化作了魏晋一缕西南风,穿梭了千年的光景,去赴一场又一场由缘分而定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