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料峭,蒙蒙的天,淅淅沥沥的雨唤醒了暮冬中沉寂的生灵,抖落下簌簌的尘,露出新生的绿。春本是万物生发的季节,“风传花信,雨濯轻尘”,一片明丽景明之姿。
然而,千年前的杜甫在春日里举目所见却截然不同。“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见一朵花自绿的汪洋中生发,景象何其萧索。杜甫诗集常读常新,每每都有新的触动与思量。在本应充满盎然生气的春日,他创作的《春望》却满是悲恸与愤懑,将春的温润烧灼得面目全非,哪里还有明媚的春花?这是他在国破家亡、生死未卜时,用血泪记录破碎山河的丹青。春本是属于“生”的季节,此时却毫无生的迹象,死气沉沉。漫天战火如残暴、桀骜的野兽,掠走生灵,留下一地无言的断壁残垣。被铁蹄扼杀的生灵的残躯倒影在战火的余光中窜动着,诉说着生前的不幸,不得安息。诗圣杜甫在这人间炼狱中苟活,寻觅着生的气息,记录着死的幽叹。
在正常的春日里,本应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闲适,诗人本应在远足踏青的路上,看着“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的盎然,谱写如“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般讴赞春天的诗篇。对于盛唐气象,对于诗人们所描摹的春,我最为直观的感受是“处处是花,迷乱游人;时时成诗,颂咏百代。”花是这个时代春的象征,没有花开,春便未至。
但安史之乱改变了一切,杜甫眼中的春只剩下了草木深,繁花已被战乱的火所焚,零落成残瓣,只有郁郁的苍葱,那绿到至墨至玄的色与黄土上的殷红,仿佛要把枝丫压扁。此番压抑属于杜甫,也属于那场战乱后颠沛的唐人们。花的鲜艳成为了记忆中的颜色,如今只有灰暗与尸骸。不过,春依旧是花的天下,只是此时杜甫笔下的花是“感时花溅泪”,花着了人的情愫,为满目的疮痍潸然泪下。究竟是春望无花,催得诗人悲恸,还是诗人的悲恸让本无情的花也形销神陨,或许二者兼有。杜甫胸怀天下,悲悯苍生,他的苦难若化作酒,定是浊至无法见底的苦酒,这酒入喉,必然至烈至辣,但又暖人愁肠,使人坠入那“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大同幻梦中,而赤胆忠心悬于这梦的穹顶之上。
回首中学初习《春望》,老师说:“人们都能很轻易地看出杜甫身上沉疴病痛碾过的痕迹,却始终不明白那样的沉而不颓的文气从何而来。大厦将倾的王朝和动乱的战火试图将他碾碎,夺走他的镇静,踩断他的脊梁,可就算万千苦痛穿身而过,他也安安静静地接受了,隐藏了,还能为别人露出安慰的笑来。这便是圣。”当初懵懂的我认为杜甫独特的沉郁文风是时代烙印,有别于李白的癫狂如仙,是可学习传颂的。但随着生活阅历增长,我发现这都是上天所赐。多数人如落叶般无奈委顿,少数人如星辰有既定路程,杜甫便是那少数被歌颂崇拜之人。
在那个烽烟四起、民生凋敝的时代,杜甫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同情心,写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诗句,用朴素而真挚的语言记录下了普通民众在战乱中的艰辛与渴望。在连温饱都难保证的环境里,“家书抵万金”道尽人们对远方亲人消息的渴盼,而杜甫则是将这种情愫凝练为诗句,隐匿小我于其中。然而,连温饱都成问题的人,又有几人能保持关切黎民众生的理性呢?或许这就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吧。
杜甫虽“白头搔呀搔更短,残躯颠呀颠更衰。”却始终行走在山川破碎的故土上,用残躯熔铸黎民的故事,将所见、所思、所感缝补进诗篇。纵使最后,白头落得“浑欲不胜簪”的地步,可笔下的诗篇,又会把白发染回青丝,化为生命的新篇。
“简牍化繁花,枯骨绽新蕊。”今日的雨啊,愿那属于孟春繁花的梦中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