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地,雨一直下。偶尔刮来几阵风,使雨的嘶吼更为猛烈。如此天气,我和朋友没有选择卧在温暖的宿舍里避雨,而是带着一把黑伞,驱车前往一处墓地,进行一场为了忘却的纪念。
在雨的嘶吼与呼啸中,伞是一片轻薄的虫翼,飘摇着失去了它仅有的作用。我们索性把它折起来收好,与酣畅淋漓的雨进行一场拥抱。我闭上眼,大口呼吸着氤氲在那透明帘幕缝隙间的湿气。雨滴带着地心引力坠入我的口腔、刺进我的毛孔,却不是想象中的刺痛,而是有些反差的痒。我喜欢淋雨,雨点打在身上的感觉能让我确认自己是在无比真切、热烈地存在着。“不如来唱歌吧?”朋友似乎在问我,但没等我开口应答,他的歌声就从前方传来:“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我明白他在唱军歌,于是,我们一人接着一句在豪迈激昂的旋律中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处抗日军人墓的临时安置点。白布条和石灰墓冢静静地藏在雨中,与近旁的青草树林融为一体,一幅似乎已被遗忘的情状,不禁使我心里有些失落。但登上台阶后才发现:其实每一座墓冢前都插着祭祀用的花,残留的液体石蜡和香灰沾水凝固,摆在最前面的祭奠花捧只是被风吹倒,藏在下方不可视的死角。以上证据无不表明,这些英雄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被人祭奠过了。想到这里,心里才暖了几分。
我们把一地狼藉稍微修整了一番,以使稍后的祭祀显得更为正式和庄重。原想将白布取下当作磕拜用的铺垫,靠近才发现上面似乎有字,展开一看:一位昂首吹着军号的战士形象和“请抗战英魂检阅青春”的字样印于其中。于是,我们将靠在栏杆上的每一面旗子展开,使军号战士的图案在潮湿的布面上迎风起伏,恍惚间,我仿佛听见那激昂的军号正穿透雨幕而来——永远定格在岁月里的战士,或许也曾枕着这样的雨声入眠。这场雨祭,似乎也有了几位见证者。
线香燃起,朋友的声音也随之徐徐传来:“1938年初,国民革命军荣誉第一师由作战英勇伤愈的军人编成,10月,该师参加鄂东战役后来到零陵修整。1939年2月,郑洞国将军成为荣誉第一师的第三任师长。桂庭将军一生忠良,按战时条例,只有阵亡、伤亡的官兵,军官才有石碑铭文待遇,士兵通常只有三尺木板染以翰墨,插于坟前。而荣誉第一师官兵平等,连二等炊事兵也立三寸厚碑。直到2021年5月,修建零陵高速时才偶然发现荣誉第一师在零陵修整所建野战医院的伤兵墓地,在规划线内的59座坟茔被暂时安葬在这附近的山坡上,以待和湮没在荒草树林内的其他约三百余位官兵将来一同安葬在新修建的纪念墓园内。”
雨渐渐停下,我将原本挡雨的伞拿开,从伞骨垂落的雨珠在灰白的水泥地上迸裂,溅起微小的水花。我们重新点燃三支线香。这次没有风来惊扰,烟柱笔直地升向开始放晴的天空。当最后一缕烟丝消散,微弱的阳光透过积雨云裂开的缝隙如勋章般别在仅存的几方墓碑的胸口。那些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石灰坟茔,此刻竟泛出青铜器般的庄严光泽。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与这些沉默的泥土下的人们共享着同一片土地的呼吸。新翻泥土的气息混合着线香余烬,在潮湿的空气里交织成某种透明的纽带———八十多年前战士们渗入泥土的血,此刻正随着雨水渗入我的球鞋。
当我们转身离开时,淅淅沥沥的雨又下了起来,高台上的白布旗猎猎作响,像无数振翅的白鸽。墓碑上的几行小字在水花中闪烁着,仿佛那些忠烈的战士正透过青石的纹路向我们轻轻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