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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学 - 《长安大学报》

望山

作者:●王一丹    
2025-05-01     浏览(43)     (0)

炉子里“啪嗒”一声,灰烬夹着零星花火掉下来,滚到老马脚边,他没有挪动,这样的炭火看似鲜艳却不能久存,呼吸之间已经暗淡。雨声停了,老马拎起黑色大衣掂了掂,披上出门去了。

“收你的苗子,价要低一成。”女人一如既往地冷漠。老马重重吐了几口气:“好,我要定金。”他要进城找儿子,没钱不行。买树的中介女人年轻时跟他有过荒唐事,闹得两家人鸡飞狗跳,后来女人离婚又结婚,老马也回了家,拿岁月做托辞,装作无事发生。

雨雾朦胧,大山戴上了温和的面具,看不清裸露的狰狞,老马喘着粗气爬到梁上,或许是下了雨的缘故,今天的山格外高,扎到了天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朝西望,渠里的苗子又高又密,经了这场雨,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可惜了坡上的,连日的雨冲走了泥土,根茎散在外面;从这一梁下到沟里,又继续往东边爬,围起来的平地是老马家的祖坟,只埋了两代人,等老马进去了再把界碑往梁上挪挪,这叫有“靠山”。

老马只看了一眼,大吼一声“啊呀”,踉跄着扎进泥地里——“靠山”上的树苗是新栽的,被雨冲倒了大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买卖已经收了定金,树苗得补种,且不说化肥钱哪里来,老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有力气了——儿啊,父母老了,该靠你了,怎么这么久不回来呢……老马长叹一声,这片沟壑纵横的大地历经千年风霜,并没有收敛它的脾性,与它相伴几十载,镢头高高扬起,砸进厚实的黄土里,铁锹与沙土摩擦,发出“刺刺”的响声,奏起低沉的旋律。夏天正午的太阳要把人身上的水分榨干,嘴唇干裂扯一扯就出血;冬天的寒风一定要刺进骨头里,裸露在外的脚后跟被冻得肿起来像个馒头……万语难尽涩于口。他就这样种出了自己的老婆子,把她也栽到玉米地里,又种出了四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远走高飞。

从树林折回家里,老马远远就看见老婆子又在屋顶上望村口。他不敢提树苗的事:“你做饭了没,总在上面看能盼出来个什么。”“自己做去,你的儿子你不关心,还不许我担心。”小女儿端着米粥招呼她:“妈,哥出去谋生意,信里都说好着呢,你不要太担心。等我长大了出去念书,也回来的少。”

“你两个姐姐还知道逢年过节回来一趟,你哥两年多不回来了,时不时来个信我也不认识,唉……”村口的路一直蜿蜒到两座山深处,多希望一眨眼,那个砸锅卖铁送到城里的孩子就欢呼着向她跑来,可惜站得再高,眼前也只能望见连绵不绝的山。

老马的眉头又皱起来,他额头上的皱纹格外明显,又深又黑,岁月雕刻得太用力,尘土深埋进去,怎么洗都洗不掉。

“儿子来信妮儿不是念给你听了,说他一切都好么。”他没胃口,嘴上安慰着,扒了两口饭,把钱和证件揣进内里缝好的口袋,账本夹在腋下:“你哥念书的时候你妈也这样天天望他,还真能看出来个活人呢!妮儿别操心了,我走了。”

村子里的土路不好走,一脚深一脚浅,腾起的沙尘掩盖了裤腿原本的颜色,每逢雨雪,泥泞难忍不说,大大小小的积水坑让人不得不低着头集中注意力,下脚的力度也要掂量着随时变换,踩深了陷进泥里,不使劲又走不利索,出了村口走个三四里路才能到大路上拦车,老马坐班车摇摇晃晃一下午,鞋子上沾的泥水流了一地,绕出高山到平原,红色的砖房队列一样整齐、高楼拔地而起,大巴轰鸣着在车流中穿梭,吵得老马耳朵发疼,车上的人来了又走,热气腾起的水雾给整个车厢蒙上了一层纱,看不清也听不清。

老马第二天晚上才回到村子,走前带着的东西原样带了回来,隐在黑暗里,呼吸愈发粗重,他决定明天再进城去。

人和牲畜都睡下了,屋子里的炉火闪着微弱的光,茶杯腾起的热气迅速被吞噬,老马拎起碳桶向外走去,空桶一晃一晃的,不如装满了踏实。黑暗中有东西“轰”地一声倒地,被雨声掩盖,山间的水流汇集,向前涌去。

炉火灭了,雨季难寻干柴,明天点燃又是个头疼事,但总归是明天的事。君不见旧时高山,梦中回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