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的早晨,走不了山,在屋中躲闲。四十年了,四十年的荒杂。从爷爷去世的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祁连山的绿色。
我是祁连山的第十七代守山人,祖祖辈辈都依祁连山孕育。爷爷告诉我,这是大自然的珍宝,它的河流孕育了大西北,它的植被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它是天然的屏障,庇佑我们免受风沙,生根发芽。
可我却看不到祁连山的颜色。如今的它,只有破碎的冻土,恶劣的环境,短缺的水源,让植被一退再退。千疮百孔的它让我怀疑起守山的意义,我的生命和它宿命般联系在一起,如今却不知道如何向爷爷交代。它鲜活了数千年,怪不得旁的,或是工业,或是……山脚下王汉子家那黑壳子里是这样说的,我不懂什么矿业必要,只知道我对不起西北乡亲。然而,我知我力弱,祁连绵延盘踞数千里,又怎是我能挽救。除非……我不敢肖想,这里离北京太远了——是的,对我来说,走出这座山已是不可能——更不用提要让外面的人走进来。
有脚踏在沙土上的声音。听声并不轻盈,许是阿卓家的老羊。植被退化后,小生物们少了许多。草少了,羊群被赶到绿洲上,阿卓说,他要去追赶水草丰茂的地方,老羊们已经很久不来我这里了。
那又会是谁?脚步渐进了,一步一步踏得很稳,我竖着耳朵听,这声竟是奔着我的房门来了。我确定,这是个中年男人——哦不,听树林里又传出的脚步声,这是一队人,一个接着一个。
“队长,这屋子看着平日有人打理,我再敲门试试。”门口的男人说。莫非是山下的哪个村子找上来了?可这稳健的脚步,一听便是训练有素的队伍,我不禁有些犹疑。
从床上跃起,梭着身子到床尾拿上锄头,躲到门后。虽激动于少有的人气,但一个人在深山总要多加谨慎。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我们是北京来的科研队!”一阵叩门声后,中年干练的男声响起。
北京?就是那个北京?那天在黑壳子里见好多人开大会,都穿着笔挺的衣裳,板板正正的。王大汉原还嗤笑,调侃我什么时候也穿一回西装,一听台上人说要治理大西北,便也不笑了,同我对视两眼,不知是惊诧还是喜,拉着我的手便呜呜咽咽地喊起来:“守山汉!守山汉!莫不是再也不用到处赶羊子走了么!”
我也反应过来,却不敢真信。这座山就是我的一生,我这双腿走不出山,他们走进来,又要用多少年。我不敢,加之无望地等待。
如今,却真听人来了。沉吟片刻,我还是把锄头撇到门后,打开了门。一开门,门外的男子便偏头看我,眼睛亮亮的,投来友好又探究的目光。“乡亲!你好,我们是北京来的,来执行祁连山生态治理的任务……就是来保护我们的水源和植被,让这里重新漂亮起来!”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本本来给我瞧,“这是我的证件,我们想找您了解一些事情。”我的小木屋被十几个大块头男人填满了。原以为首都来的人,怕是坐不得我这老石头炕和仅有一把的旧竹椅,有些窘迫。没成想他们反怕自己四处擦碰过的衣裳腌臜了褥子,将身往地上一摊,倒叫我放下心来——像是干实事的汉子。
领头的问起我的身份,我瞬间羞得血气上涌,难以启齿,从嗓子里捱出一句“守山人么”,他们却拉着我的手激动不已,惊喜自己找对了人,我一定最了解这里的生态。
凭空生出些使命感来。原以为无颜再见列祖列宗,谁曾想这多年的了解也能成为祁连再治的引路石。
“专业的词我不会说,也没你们了解。但这里的现实情况,一定得问我么!”我不禁挺起胸膛,“都说咱们祁连孕育了大西北,它的水源么,生物植物么,真真是养育千家万代啊!谁料想它的资源能招来一干野狼呢?”见他们听得聚精会神,我来了力气,越讲越激动,“我是农村汉子,也懂不能吃干抹净嘛!那些开矿砍树的,咋就认为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连冻土都破坏了!植被没得喝,饿死了,动物少了植被作掩,也就少出来了。”
我见好几个汉子偷偷红了眼眶,便听那队长说:“大哥,你放心,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把恢复生态的方针监督贯彻下去。这些拥挤的矿,定要关停一部分;水电站,会分好类处置;基础设施,也会尽快整治。一定让绿水青山在祁连山重现!”
我留他们暂且住下。其中的几个年轻小伙钻林子抱了几怀落叶,往屋里一铺,便是一张大通铺,外套一展,便是被子。白日里并不见人,晚上灰头土脸地回来,显然是去矿上奔走了。两日下来,我沉不住气,夜里谈天时,队长问我是否了解西山头的情况,我便趁机恳求一同前去,拍着胸脯作保绝不拖后腿。
第三天,我出现在了治理队里。为了显示我能发挥作用,我带着队长走在前面,一路上四处介绍引路。
来到一处矿上。矿工听了其他矿上的消息,此刻都一窝蜂围过来,他们鲜闻什么政策,只知道关了矿就丢了工作。这里的矿工先前大多都是牧羊人,没了水和植被,无处牧羊,只能来矿上干活。没了矿,一家老小就无法成活。
“搞莫子么!几位官老爷,你们威风了,不管我们老百姓怎么活!”“敢关矿,就是叫我们死啊!”“干脆从我身上踏过去么!”队长后来说,七嘴八舌地恳求掺着谩骂,是这几天的常态。“乡亲们!我理解你们!你们现在靠矿养活一家老小,但以后呢?矿产被挖没了之后呢?你们看看现在,我们的大西北变成了什么样子!”见民怨止不住,我挡到队长身前,“再这样下去,不仅矿没了,水土也彻底没了,等这里变成了一带荒山,才是真的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他们是中央下来治理环境的,只有我们的祁连好起来,我们才能真正安居乐业啊!”
后来,这番话,我说了一百多次。作用甚微,但一遍又一遍,一处接一处,工作也就这样进行了下去。我穿着我的草鞋,陪着队员们,跑了一百多个地方。144宗矿业分类退出、25个旅游设施项目得以整治施行、42座水电站分类处置……如今的祁连山,又复水草丰茂之态,持续为大西北供给生命之源。
九年后,队员们走的那天,不只我一人相送。一众乡亲送迎到镇上,眼泪汪汪,其中不乏当初的矿工、水电工人,如今都被分配了新的工作。
我也有了新的工作,成为了大熊猫祁连山国家公园的一名生态管护员。这些年,我又见到了阿卓和他的老羊,见到了马鹿,蓝马鸡,甚至是儿时爷爷提起过的雪豹。
清早趁雾走山,抬头见山,低头见水,林中躲闲,枕新绿阖眼,听千转不穷,百叫无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