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春分时忘记节气。北方的季风像被揉皱的宣纸,所有生命迹象都晕染成混沌的灰调。父亲的风筝线是如何年复一年绞进掌纹,南归的燕子是如何将游记交差在巢穴檐角,这些受岁月驯化的寒来暑往,与静脉里重复奔涌的暗红潮汐一般,风化为最寻常不过的一桩静物,归结为岁月中最朴实的本能,甚至不值得动用新生的触角再度觉察……但其存在本身,就已经值得记录,值得感动。
清明前的某个黄昏,我与发小并肩穿过一起长大的那方小院。墙皮剥落处裸露着青砖的骨殖,指掌被冷风灼得几乎要冻僵,我们仍毫不吝啬地用触碰一一重读那些龟裂的纹路,如同触碰老人临终前的手背———那种带着药水味的凉意。那种生命即将溃散前的体温。朋友忽然驻足,指着墙根处一簇颤抖的新绿。这是她过世祖母的遗留。太过稚弱的一团幼苗,怯生生的,似乎既惧怕人们畅快的遗忘,又忌惮人们刻意的惦记。去年春的时候,我在课业的间隙中遗憾得知老人逝世的消息,几经愧疚于学业繁忙,没能向朋友转递最及时的安慰。植物没有意识,无法思考无生无死究竟是诅咒还是恩典,无所谓宽宥,他们只是一年一度地例行枯荣。倘若在身后留下这么一汩命流,本身也或是莫大安慰。眼下,这最后几粒菜籽正终于迟迟转醒,长久凝视这团怯生生的绿雾,就是在读半封未达的遗书。
当我想起那个未能送出的拥抱,朋友正用鞋尖轻轻拨开覆盖幼苗的碎雪。长久的静默之后,她突然向我坦白,过去一年了,她还是觉得,有好多语言未能相告,有好多旧事藕断丝连。我足够年轻,也足够幸运,没经历过阴阳两隔的窒痛,此时无知于该用什么暂作宽慰,只是无力把手掌递交给她的脊背。
春泥很湿润,春冬要相互联结,生死要相互托举,这样的承接,比人的情感要来得痛快。人们的用语有时都显得太怯涩了,谈爱,我们鲜少流露死去活来的热诚,这种献身矫饰太甚,语言作担保太过单薄,任谁也无法坦然接受其下暗流肆动的真正宿命;同样,厌倦和仇恨也做钝化处理。我们的情感,都是因为迁延而怠烧的火苗,直到穷,直到倦。
那些被矜持延宕的告白,不该承受我斤斤计较的审判裁决,也不该满腔遗憾地死无对证。目睹这么多猝然的诞降和离去,不再发惊天动地的誓,不再用任何语言去僭越她的悲伤,我只是在想,人在此间,爱恨都奢侈,如果可以,爱恨要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