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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侨大学 - 《华侨大学报》

新戏

作者:●  黄可欣    
2025-04-15     浏览(15)     (0)

农民想将三角戏继续创新并走出濒危,然而却面临冷清元宵的局面,表演后观众反应热烈并感谢。

我是丑。临近元宵,镇里打算排一出戏。这样热闹、喜庆的元宵,必然排一出阖家欢乐的喜剧,我想我自然是用不上的。我即将成为台里唯一闲下来的演员,也会是最忙的劳工。

主任说,元宵佳节,古镇游客络绎不绝,这是一次宣传三角戏的好机会,所有人都要格外认真。我知道,过去这么多年,早已没什么人看戏了,以至于年轻人极少有知道三角戏的。尽管偶尔被邀请参加的演出是必定在仔细筹备的,台里也变着法地顺应时代办些“三角戏入校园”的活动,一些重要的戏曲比赛也是照样会奋力争取斩获奖项,可是,我好像恍惚间不知其味了。付出的那么多努力都好像朝一潭平静的湖水里投入数颗石子,荡起层层涟漪后又重归于平静。

我,又为何在这潭湖水里苦苦挣扎呢?“丑,你可知我们这次排的什么戏?”“什么戏?”几乎是毫无悬念的,来来回回、翻来覆去都是那三两个。“《姑嫂观灯》。”“《姑嫂观灯》?”我眼珠一转。上周,《李纲》这部三角戏经过改编创新后观众赞不绝口,那些动人的场面在我眼前浮现。我想,我们必须继续创新,不如,我们这样排……”于是,终日里忙里忙外地排演。那边两个穿着粉玫瑰色素褶子的姑嫂二人仍是这台戏的主角,眼色桃红如花绽放,眉头苍黑若运墨有力,艳丽的薄唇小巧玲珑,头梳两股长辫,素雅的蛱蝶头饰飘飘然落于发顶。随着台侧乐器应声响起,大锣、小锣、木鱼、小钹全都紧凑起来,接着中板打起来了,两个旦角踩着小步倒退着出场,唱词脱口而出,唱腔清丽自由、舒畅明快,音乐再次响起……“嗬哟,丑,快唱词!”有人招呼着我,我猛地一惊,才发现自己不是观众。我从戏里抽出自己的目光,扫视一遍周围,依依不舍地走向招呼我的小生。

排演暂停了。“你演观戏的农民演得出神入化,竟忘了唱词!”小生对我说。他不知道,我已然陶醉其中而忘却我要出演的角色了。

元宵这天悄然来到。排演了无数次的音乐分毫不差地响起,古镇照旧牵起了元宵灯笼,在两排青石砌成的老房子之间,方的、圆的、扁的、鼓的……各式各样的灯笼微微摇摆着,和我们今天这一出戏实在相称:“来来往往闹哄哄,盏盏花灯高高挂。”“观长的,有龙灯,观短的,狮子灯。”“螃蟹灯,横爬行,鲤鱼灯,跳龙门。”只见姑嫂二人笑语盈盈踱步出门,一人唇齿含笑催着另一人,手拉着手,抬头观灯,观得眼花缭乱,观得脖颈酸疼,观得心里欢腾。我的双眼好似被两朵大红花填满了,火热火热的,又好像有两只披羽戴冠的云雀唧唧喳喳在枝头飞跃。锣鼓点敲击着,我也随之颤动,嘴角不自觉扬起,如醉酒般满脸通红微眯着眼,热乎乎地感受到元宵溢出的喜悦。

我是观戏的农民。音乐骤停,我拍手称快。“你莫要把那戏来瞧,手头活忙不可忘———”小生轻摇着手中的白扇,昂头说到。“一年到头没闲时,春天播种夏天忙,秋天收割冬天藏———”我唱和到。

回过神扫视一周,心猛地沉下来。开始还有三两群的农民停下手头的劳作饶有兴趣地看戏,到现在竟空无一人!难道,在我沉浸的时刻,他们便都纷纷离去了吗?难道,这戏太长,已然无人有暇细细品味?难道……我哑口无言。传说,三角戏是严冬时大雪封山牧童无法砍柴,在一个盖满雪的岩石上伤心哭泣,泪水溶化了石上的积雪,感动了狐仙,狐仙才为牧童唱戏解闷的。她说:去唱戏吧!唱给村民听,为受不平的人唱吧!”为何本是为百姓而生的戏曲,如今却饱受漠视呢?这样热闹的元宵,却又这样冷清。

刚刚停下的音乐骤然响起,急如雨点,猛烈拍击着我的心。台下两边的两棵槐树在新春之际萌生出的部分新芽还是嫩黄的,脆弱得好像初生的婴儿,令人怜惜。我抬头看看满是七彩灯笼铺展的天空,缝隙中那青蓝色的天空,分明无一物。

我摇摇晃晃扛着锄头回去,走在石板路上,热闹非凡。两边的小铺还是古色古香的,吆喝声也还是我记忆中那样,“游浆豆腐———猪血———包糍———”。那些我儿时吃腻的食物依然摆在木质的铺板上向蜂拥而入的游客发出诱人的勾引。我的胃翻腾着,辛辣的气味让我不由自主地一口一口吞咽着。但我并没有想法去买一份在热锅里炸得“滋啦”响的豆腐,尽管它金黄酥脆。石板路相比曾经平整了不少,只是街道照旧窄,尤其逢年过节,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更是拥挤得让人无处下脚。“你为何面露苦色?”音乐中小生的声音悠悠传来如是问我,我笑笑没有作答。熟悉的古镇,那个我童年时无数次轻而易举奔跑、跌落、爬起的街道,那个空旷的,门前坐着攀谈着的老人的街道,现在布满了游客。

我是喜欢看戏的农民。我想:三角戏何时才能像古镇一般,有满满当当的观众呢?

来到台里之前,我是一个只知劳作的农民,镇长说,我们镇的三角戏要发扬出去,必须选一些古镇的居民来担起重任。于是,我放下了锄头,抛却了汗衫,来到台里。

小时候,坐在古镇和平大舞台前,有一次公益演出。没有手机和电视,看戏是件极吸引人的乐事,台下座无虚席。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场面,我不知道他们的戏叫什么,有人告诉我这叫“三角戏”。我想到这边很多人家种着三角梅,薄薄的三片,艳丽的红。我问,“是那个三角吗?”

“不,是三 jué。”传统三角戏只有生、旦、丑三角,演员台位呈三角形不断变换,因此称为三角戏,也叫三小戏。“没有皇帝没有官,越看越心宽,越看越喜欢”,以百姓生活诸如家庭纠纷、农民劳作、男女爱情为主题,活泼自由、亲切自然,接地气,雅而不俗,语言通俗易懂、幽默诙谐且质朴。

那场戏在记忆里挥之不去,花旦的明艳好像同台下盛开的三角梅一般明晃晃地常开在我心里,古镇舞台前的板凳也像摇摇晃晃走出来的矮矮挫挫的丑角,台前大门两边毛笔写上的桃符虽然让我不甚理解,小小的我只觉得它和那文绉绉出场、轻摇羽扇的小生有一种神秘的关联。人总活在某些记忆点里。主任说得没错,只要三角戏还在上演,总会有人记着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

我渐渐了解到,我们台里只有舞美人员,没有导演、编剧、作曲和演奏员,每次演出都困难重重,三角戏临近濒危。我突然开始莫名地害怕,有一天三角戏真的不再出现,作为丑角的我也会消失在历史的角落,直到,那些看戏的记忆也会成为莫须有的妄生。

三下乡、进校园、去部队、走景区,我们反反复复地演出,渴望它走出濒危,渴望抽出的新芽快快生长。

“儿时观戏我不知其味,戏中唱起长工苦累———劳作之余《姑嫂观灯》解我疲惫,转身却看无人体会———如今我化身丑角神形具备,戏中戏外不是滋味———”我手提一壶酒,一饮而尽。台下一片掌声炸起。我和生、旦共同鞠躬谢幕,表演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