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肉里的
时光
竹蒸笼掀开的瞬间，白雾裹挟着扣肉的酱香漫过厨房窗台。
恍惚间我又见父亲站在灶前，意味深长地说：“南宁扣肉是熬出来的慈悲。”而今这醇厚浓郁的酱香里，熬着半部邕城春秋，熬着四十年的父女时光。
清晨五点，南宁的中山路还浸着露水，父亲已出发菜市场选优质的食材，他总说做芋头扣肉要跟早晨赛跑。我常和他在厨房里处理猪肉皮，他教我：“粗盐粒在掌心搓出沙沙声，再抹在煮熟的猪皮上，这样它易入味。”拿竹签刺猪皮时他总交代我要刺够八十一个洞，这样才可以更好地把猪皮炸开花，蒸制时芋片与肉香才能浑然天成。这让我想起了《齐民要术》里“九九归一”的人生智慧。当油锅煮沸时，他总会特意提醒我：“七成油温是炸扣肉最适合的温度。”那是他四十载练就的要领。油锅滋滋作响的瞬间，那双布满烫痕的手将五花肉浸入滚油，琥珀色的油花在砂锅边沿绽开，空气里浮动着八角与腐乳的醇香，透过油烟我看到父亲鬓角里的白霜，不禁一阵心疼。
“扣肉要经得起炸，经得起泡，更要经得起蒸，就像我们的生活和学习一样，要经得起各种考验和挑战，方可收获满意的答卷。”父亲一边擦拭着菜刀一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番质朴的话语，虽出自文化不高的父亲之口，却满是道理。
这道源自南宋“经肉”的菜肴，周去非在《岭外代答》记载：“岭南有经荐肉，以沸油锁其鲜，盖中原古法也。”这道随移民南迁的佳肴，在邕江水畔与酸笋、黄皮酱相遇，酿出属于南宁人的风味。
父亲是个既爱学习又爱创新的可爱小老头儿。他平时总叫我帮他收集当下年轻人最爱吃的口味。像柠檬、百香果、茉莉花等口味都是年轻人的最爱……结果他一一按照我收集的去尝试，他创造性使用茉莉花茶焯肉去腥，将柠檬汁添进扣肉里解腻，再尝试用百香果中和扣肉汁做夏季主打招牌。我夸赞他：“可爱的小老头儿，为你骄傲。”他谦虚地说：“草木清气能让人接近自然，做这一行就要与时俱进才可发展呐！”这何尝不是东坡“从来佳茗似佳人”的南宁注脚？
2023年的年夜饭，成了父亲最后的告别。一场疾病，带走了他和他四十年的厨艺。收拾遗物时，我紧紧抱住35本美食书籍，仿佛握住了与他最后的联系。书页间夹着父亲手绘的扣肉火候图，泛黄的纸上，不仅有十八种香料的配比，还写着一句话：“用心是最好的配方。”
清明祭扫时，我用父亲教的家传秘方制作这道菜时，当酱汁渗入芋头肌理，厨房外鸟儿掠过，恍若他颠勺时的围裙一角。想起《景德传灯录》中“日日是好日”的禅意，此刻才能领悟到：那些在厨房度过的晨昏，那些随蒸汽升腾的絮语，已将父爱化作抵御无常的力量。
暮色中的邕江浮动着万家灯火，每扇亮灯的窗后，或许都有个守候着蒸笼的身影。灯光穿过父亲用过的竹蒸笼，在灶台投下的光斑，宛如四十年来从未熄灭的光。
此刻，我将苏轼的“不思量，自难忘”，化作“恰如灯下故人”的温暖。当孩子踮脚偷尝扣肉，蒸腾的热气里，四十年光阴悄然折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