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临近,我去看望了母亲。回忆母亲,实在有太多的难以忘怀。
母亲说,我近一岁的时候,总是腹泻,这病像缠人的小鬼,赤脚医生看不好。下雪天,母亲抱着我徒步去20 多里地的公社卫生院打吊针。一去就是一整天,而母亲,始终未曾松开过怀抱。
来去时,母亲抱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大雪中。茫茫大雪,只有母亲抱着我的身影,她戴着一条紫色的头巾,头巾和身上上落满晶莹的雪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母女俩,母亲紧紧抱着我,每一步都踏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偶尔,她会停下脚步,将脸贴在我的额头上,确认我是否安好。有时,三姨会去半途从母亲手中接过我,她才机会喘口气。
一天凌晨,或许是被某个梦惊醒,我早早地睁开了眼。窗外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只有猫头鹰的叫声偶尔划破夜的寂静。就在这时,我隐约听见屋外传来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是母亲在厢房提前在为家人准备饭菜。我悄悄起身,披上棉衣,走出房门。门外,雪花无声地飘落,地上仿佛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母亲去县城为爷爷抓药,雪花飘落在母亲身上。
上班后,有次休假回家,返程时母亲把我送到车站。我上了班车,车缓缓开动。透过车窗回望,只见母亲一直站在路边,雪花纷纷扬扬,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孩子出生的那个冬天,她执意要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缝棉衣。我们絮着新棉花,细雪般的棉絮飞了满屋,落在她的发上。恍惚看见二十几年前的新嫁娘,正把红盖头上的流苏数了又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年她来我家,我俩一起配合炒糯米圆子,晨光斜斜切进来,忽然发现她低头时露出几根白发,像母亲发间总也掸不净的雪。
我数着她发梢的“雪粒”,却不知有些早已偷偷扎根。窗外的雪正无声地落,恍惚间分不清是雪在染白她的发,还是她的发在催着雪落。我总记得她年轻时掀锅盖的模样,白茫茫的蒸汽里,乌油油的辫子甩出晶亮的弧线,能把整个腊月的寒气都烫化了。
有年回娘家,黄昏时陪她买菜归来,冰粒子撞在菜篮上沙沙作响。母亲突然驻足,像个少女般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年轻时总急着往家赶,倒没留心雪是六瓣的。”母亲已经步入老年,她发间的雪再也不会化了,肩头积着经年的霜,似乎倒比我给她买的花棉袄更显厚重。我悄悄落后半步,轻轻拂去她衣领上的雪粒,却触到时光沉甸甸的碎屑。
想起在乡下,那年大雪封门,我蹲在灶膛前添柴。“给你们做的过年的新衣服快要好了”,她说话时,呵出的白雾与锅里的热气缠成团,落在光阴的鬓角便慢慢成了霜,那些
焦糖色的斑痕悄悄爬上她的眼角。
前 些年,我撞见她在腌冬菜的坛子前揉腰,恍惚间分不清是雪在染白她的发,还是她的发在腌着整个冬天的雪。我忽然伸手替她抿了抿鬓发,指腹触到的不是雪,是几十年来灶火煨出的暖。
那年,春雪正顺着窗缝往里钻。母亲膝头的毛线针仍在游走,织完的围巾逶迤在地。我悄悄拾起滑落的绒线,指间突然刺痛——原来最柔软的时光里,也藏着看不见的毛刺。新织的红围巾,正等着捂暖下一个凛冬。
母亲生病后,我送她去医院,空中是雨夹雪。到了医院门前,母亲站在雨雪中,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和父亲向医院行去,我去停车。那是落在母亲身上的最后一场雪。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再也不能起床了,后来,连房间的门也出不了了。
母亲在我家过了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春节,她的右手不能动了,她用左手笨拙地往我碗里添汤圆时,糖桂花馅淌了出来。原来那些落在她肩头的雪,终究会化成甜浆,而我的瓷勺已学会接住所有将坠的月光。
前日整理衣柜,翻出十几年前她为我织的贴身毛背心。紫色的毛衣还留着熏香丸的气息,细看针脚间沾着几根银丝。那时她手中毛线针在暖光映照下起起落落,织进指缝的何止是羊毛,分明还有灯花爆开的碎金。我想起她在给我们做鞋子时,顶针在中指上勒出深痕,像雪地上蜿蜒的车辙。
如今,站在记忆的门槛上回望,那一次次雪落,是对母亲的温柔抚摸,是对母爱的深沉致敬,也是我生命中最动人的风景。那些落在母亲肩头的雪,终究会变成春天的溪流。
(王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