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裹挟着柴油气息扑面而来时，母亲总会把我往迷彩服里又掖紧几分。登陆艇在渤海湾的褶皱里起伏，螺旋桨搅碎的海水在半空凝结成细碎的彩虹，甲板上的缆绳在铁桩上反复勒出深褐色的纹路。那年月，通往大竹山岛的航迹是写在浪尖的情书，每个季度才舍得拆开一封，载着军属的绿色邮包与攒了三个月的思念，在柴油引擎的轰鸣里编织成最绵长的等待。
两岁的眼睛总觉得舷窗外的海平面过于辽阔，数到第七十二只海鸥时，岛屿的轮廓才从晨雾里显影。父亲立在码头的身影被海风削得笔挺，帽徽在阳光下溅起细碎光斑，像提前散落在军装上的星子。登陆艇靠岸的瞬间，铁锚与礁石相撞的闷响惊散了整片海滩的沙蟹，母亲眼底泛起的水雾，在见到父亲肩章上盐霜的刹那凝结成温柔的月华。
岛上时光被潮汐调至0.5倍速。父亲用弹药箱改制的书桌抽屉里，藏着褪色的全家福和毛边的家书；母亲总在黄昏时分把压缩饼干掰成小船，任它们在搪瓷缸里载沉载浮；而我迷恋观察营房外墙的苔痕，那些深浅不一的绿沿着砖缝攀缘，在雨季里悄然完成对整个连队的温柔包围。没有电子钟表的滴答催促，日晷是哨兵枪刺投下的影子，月份是炊事班黑板上的粉笔字，时光在咸湿空气里缓慢发酵，酿出某种比蜂蜜更稠的甜。
暮色四合时，整个岛屿便成了盛放星光的容器。父母并坐在礁石上的剪影，被月光镀成青铜雕像般的永恒。他们絮语着连队新栽的冬青、老家寄来的柿饼、某个战士私藏的贝壳，碎语乘着海风掠过我的耳际，化作飘向银河的絮语。我躺在母亲臂弯里，看北斗七星的斗柄缓缓转过十五度角，金星与木星在父亲讲述的军事地图上旋起华尔兹，岗哨方向飘来的吉他声，给天琴座的旋律配上人间和弦。
那时的等待是具象的刻度——是母亲数着给父亲织毛衣的针脚，是父亲用子弹壳给我打磨的十二生肖，是每周二补给船掀起的浪花在沙滩刻下新的等高线。物资匮乏将每个细节都擦拭得锃亮：母亲用罐头盒栽种的太阳花，父亲用弹壳制作的防风火柴筒，炊事班长在礁石缝隙里发现的野生牡蛎，都在记忆里凝结成比钻石更亮的晶体。
二十年后的城市夜晚，我站在二十八层的落地窗前俯瞰流动的光河。手机屏幕不断弹出的消息像失控的流星雨，地铁呼啸而过的震颤惊散了本该属于天狼星的光晕。那些被智能算法精心投喂的短视频，终究拼凑不出大竹山岛上一场完整的日落；导航软件推算的最优路线，永远无法复刻当年颠簸航程里心跳与浪涌的同频共振。
偶尔在堵车的长龙里抬头，会恍惚看见童年的星光穿透雾霾，在汽车天窗上投下细碎的银河。当年数着星星入睡的孩子终于读懂，那些被潮声浸润的夜晚，父亲用望远镜观测的不仅是星图航标，更是对家国山河的丈量；母亲反复拆织的毛衣针脚里，编织着军嫂特有的浪漫坐标系。大竹山岛的星轨早已将我们的人生轨迹编织成隐形勋章，每当都市霓虹令人目眩时，记忆里的星光便会自动校准生命的罗盘。
此刻合上笔记本电脑，窗外的月光正沿着当年登陆艇的航迹漫溯而来。那些被慢时光窖藏的记忆，忽然在显示器蓝光里泛起陈年信纸般的微黄。或许真正的永恒从不在分秒必争的追逐里，而在某个被星光浸透的夜晚，当潮汐将尘世喧嚣推远，我们终于听懂浪花在礁石上写下的古老箴言：所谓地久天长，不过是有人愿意把一生拆解成无数个等待的瞬间，在时光的显影液里缓缓冲洗出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