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蛰龙昂首。推窗时才惊觉满城都在雾中羽化———江心屿九曲桥氤氲作水墨画,湖面缭绕,波纹若隐若现,连对面楼群都成了未干的工笔画。温州,这座惯于在梅雨里发酵往事的城,正被另一种湿润重新拓印。
当我伸出手,仔细感受着指尖的湿润。那丝丝缕缕的雾气,仿佛是从古老的故事中走来,顺延着指尖向上萦绕,让我的思绪随它一道游走。
雾,本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自然现象,是水汽遇冷后的凝结,是大自然带来的一场视觉幻境。在科学的定义里,它有着明确的形成条件和物理特性,是大气中的小水滴或冰晶组成的悬浮体,与《淮南子》中“阴阳相薄为雾”的古谚语遥相叩击。然而,当它从自然界走进人类的精神世界时,却摇身一变,成为了一种充满魅力的文学意象。至此,雾变得更加似真似幻。
在文学的长河里,雾被无数文人墨客赋予了丰富的情感和深刻的寓意。透过涿鹿之野的浓雾,先民们满眼是对未知的恐惧与战栗。蓬莱的雾瘴里裹着不死神药,巫山云雨里织就着楚王春梦,而当殷人在龟甲上刻下“雺”字时,一粒文明的孢子已悄然在湿润中胀裂。
当远古时代的雾走到唐宋盛世时,早已变成了文人袖中那散发着淡雅古韵的松烟墨,描绘着一方纯净淡雅的小天地。李商隐的巴山夜雨泡涨了秋池,氲出蒙蒙烟雨,李清照的“天接云涛”里浮着半截星河,张岱在湖心亭见到的雾凇沆砀在三百年后仍在宣纸上清晰浮现。“雾”背负着更加厚重的行囊继续行走在路上,等待着与我们的下一个不期而遇。
在朱辉的《如梦令》中,雾成了穿透时空的神秘介质。大船在雾中航行,时空的界限变得模糊,亲情在这朦胧之中愈发显得深沉而动人。读者仿佛也能透过那迷雾,感受到父子之间那份无法言说却又浓烈炽热的情感。雾散之后,是所有的情感跃然纸上。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雾经常以此种神秘的面纱示人,一些超自然的能力,凭借着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成为可能。这让我想起《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她的魂魄不也是在烟水迷离间才得以穿梭阴阳吗?文学里的雾总在虚实交界处生长,如同宣纸上未干的墨痕,随时准备洇染出新的叙事。
但雾也不总是如此温柔、曼妙。在茅盾的《雾》中,那笼罩着万千人民的雾,如同带毒的瘴,代表着“四·一二”大屠杀后的白色恐怖时期,带给人们的不是烟水迷离的美景,不是虚空飘渺的幻境,而是反动势力的迫害与压抑。此刻方能懂得,雾的形态原是随时代呼吸的:它可以是杜丽娘还魂的烟霭,也可以是血雨腥风前的沉默。
随着时间的推移,雾还逐渐演变成了一种修饰物,进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现代人依靠着丰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技艺热衷于创造“雾”———“喷雾”“雾面妆容”等等层出不穷。当我们按下喷雾器的按钮,那细密的水珠以雾状的形态喷洒而出,瞬间弥漫在空气中,带来清新、湿润的感觉。这小小的喷雾,也有着雾的影子,它虽然是工业时代的产物,却依然保留着雾的那份灵动与轻盈。
雾中蕴藏着一个民族文化的基因密码,从自然意象到文学意象的转变,这样的转变绝不是偶然发生的。雾的这一历程,蕴含着人类无穷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我们的祖先,在观察自然的过程中,不仅发现了雾的美丽与神秘,更将自己的情感、思想与时代的印记融入其中,创造出了一个个丰富多彩的文学意象。这种创造力,从古至今,一脉相承,成为了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的重要源泉。
在温州的雾中,我深深感受到了自然与文学之间那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雾,不仅仅是大自然的馈赠,也是文学创作的灵感源泉。它见证了人类历史的沧桑变迁,也承载着我们的情感与梦想。在这雾霭弥漫的世界里,我仿佛看到了过去与未来,现实与梦幻在交织、碰撞,而文学,就像一座桥梁,连接着这一切。
当我缩回手,那雾依然在眼前弥漫。但此刻,它在我心中,已不仅仅是蛰龙昂首所带来的自然现象,而是一个充满故事与情感的文学符号,一个承载着中华文化魅力的独特意象。正如同雾从远古一路走来的历程,只要我们拥有一颗善于发现的心和无穷的想象力,生活中的每一个平凡事物,都有可能成为文学殿堂中熠熠生辉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