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蛮喜欢读正史边角的一些“准风月谈”,风月是手帕边角上绣的几朵花,彼人彼物在时间里透着温润俏丽的人性馨香。而人物在正史里,大多是板着面孔立正传的,谨慎而庄严。比如读鲁迅的《我的失恋》,实在是喜欢这个动辄怒发冲冠的老爷子他那被世人所不知的极其幽默温柔的一面。他的嘲讽里,带的都是莞尔的天真。我认为,莞尔的天真,这是他的一种天性。
我的所爱在豪家;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这是一首拟古新打油诗,它最喜人的,是鲁迅的打油腔调。鲁迅在《〈野草>英译本序》中说:“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而这个玩笑的诗实在有趣,颇如故作猛虎嗅蔷薇,给温柔一记调皮的巴掌,让人忍俊不禁。
绵绵雨季,翻翻《雨巷》吧:
撑着油纸伞 ,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
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
戴望舒的《雨巷》,我总觉得它是一首青春期特质的诗歌,走过青春期之后,对它的喜爱,也渐渐远去。事实上,戴望舒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二十二岁,处于一种迷惘的青春期情愫泥淖。那么,那个丁香一样的可人儿姑娘,是确有其人还是虚托的抒情对象呢?昨晚看书,看到了一则让我微笑的《雨巷》“准风月谈”。
戴望舒青春朦胧中逢着的那位姑娘,叫施绛年,是海上“新感觉派”小说家兼学者施蛰存的妹妹。据说,戴望舒对施绛年一往情深,可她对他若即若离。其中一个重要原因,让人叹息造化捉弄人———戴望舒外貌上的欠缺,使绛年感到不悦。原来,自名“望舒草”情怀烂漫的天才诗人,幼年得过天花。换句话说,戴望舒是个麻子。施绛年实在是个执拗的完美主义者,尽管男人才可掩貌,她仍无法跨越“情之所钟,虽丑不嫌”的那道坎,也是个有原则的厉害人物。到戴望舒把最后的残掌烙在墙上明志为止,他一生只活了四十五岁。“面上的疵痕决不妨碍诗歌的绚丽,却妨碍绚丽的爱情,这恐怕是诗人四十五岁人生中失败的初恋以及两次殉情自戕两次婚姻破裂的深层原因,也是诗人抑郁绵绵的心理动机。”这种弗洛伊德式的阐释,只能让人为这浪漫诗人,投去深沉而无奈的一声丁香陨落般的叹息。
现代中国最会抛板砖的人,也非鲁迅莫属。比如,我们在《拿来主义》里,读到“这大宅子,是做女婿换来的……”拍的就是邵洵美的板砖。邵洵美一直是被排挤贬抑在边缘地带的现代文化人。近年来,随着他女儿邵绡红作的传记《我的爸爸邵洵美》,他渐渐以一个“立体的人”浮出水面。写新诗,做翻译,做出版,从现代文化传播角度来说,邵洵美是做出一些贡献的。此外,家世显赫的邵洵美(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过继手续,他曾同时成为清末名臣李鸿章和盛宣怀的外孙),的确是一代美男子,风度翩翩,气宇倜傥。当然,他也是一位风流自喜的情场公子。邵十七岁时,娶了自己的表姐,盛宣怀的孙女:盛佩玉。为了表达对美人的爱,他用《诗经》里的词句“佩玉锵锵,洵美且都”为自己改了名。从此,世上多了一个叫邵洵美的诗人,他写诗,则名“颓加荡派”(Ddcaednt)。这个诗歌派名,真是绝了。除了发轫于西方波德莱尔们的象征主义技法,邵洵美写的诗歌,也时髦地染上当时的“世纪病”,在追逐声色之中,寻求“颓废而淫荡”的恶之花。
陈梦家批评他说:“邵洵美的诗,是柔美的迷人的春三月的天气,艳丽如一个应该赞美的艳丽的女人,只是那缱绻是十分可爱的。”他是个十分纨绔气质的诗人,诗才却是有的。十足风月的是,邵洵美除了写诗,应酬,出手阔绰为聚会买单,还喜欢“成人之美”:
胡兰成倾慕张爱玲,托他给牵个线,他竟真出手成就了这一合了又分的姻缘孽缘;徐悲鸿移情女学生孙多慈,被蒋碧薇轰出家门。邵洵美的家成了徐悲鸿的庇护所;丁玲被叛徒所诱,身陷南京。沈从文、胡适、徐志摩等多方营救,最后邵洵美路子硬,硬是把丁玲从国民党手里救了出来。而几十年后,丁玲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污点,也硬生生地把救过她的人送进了火坑。
而邵洵美本人,与写《宋氏三姐妹》的美籍犹太作家项美丽,有着一段乱世飘摇的倾城之恋。等到1946年,他们在纽约重逢时,项美丽已经是一位英国军官的妻子了。1958年,由于和海外的项美丽长期保持通信,邵洵美被当成间谍被捕入狱。身后,他成了项美丽传记《我的中国丈夫》里的那位传奇与绝唱的主角。
一日,翻《潘玉良传》一书,翻到一帧照片,是潘玉良在南京中央大学教授美术时的师生合影。当然里边也有徐悲鸿。忽而,前排人群中央,有一位玲珑女子映入眼来,眉目清婉,身姿优雅,有鹤立鸡群的出色夺目,忙对照名字,原来那女子,就是徐悲鸿当年失魂落魄追求的女学生孙多慈。唉,叹一声,也难怪当年一场沸沸扬扬的师生恋绯闻。所谓的天生丽质难自弃吧!
前尘往事随风去,美人如花隔云端。那些无边风月,也落花流水春去也。残留一缕余香,只成为我们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与叹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