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下提笔写我的母亲，似觉晚了一些年头，因我远离家乡，当年信息不灵，依稀记得她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在川东（今属渝东）老家离世的。妇女节到来，潜潜于心的其体貌、言行、心地，又历历在目地显现，总是打动着我，影响着我，抑制不住恒在心底涌动的对她孝敬、尊爱的之情。何况，这总是与家乡的有关人和事，乃至世象相连，与乡愁相系。
母亲乃典型的旧式家庭主妇，非锦衣玉食者；勤劳、节俭、善良、仁慈。她与相邻所有同龄女性一样，缠为小脚，但勤于做家务，种菜地——按季节栽种多样瓜、菜、豆、玉米、萝卜、葱蒜等等。记得南瓜长得特别多特别大，扁圆形，又甜又面。邻里好多农妇均请她去栽瓜秧，她无不应许。这体现了与邻里的亲和、交往。种菜施肥，担粪水不行，常与初小毕业即辍学在家的姐姐，一桶一桶抬到几百米远一瓢一瓢地浇灌。还养猪养鸡，鸡蛋舍不得吃，装在竹篮里，叫姐姐提到乡场上卖，得些称盐、买布的钱。
二
母亲不识字，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提出扫除文盲，村里办了识字班，因忙于家务、菜地、针线等活儿，未能参加，但“自识”在家，由姐和正读私塾的我一字一字地教，“人、刀、手、足，油、盐、柴、米”等等。她戴上做针线活儿的老花眼镜，认真地学，十分用心。
她热爱新中国，或与几年前受过一些新思想的影响有关。1948年冬，一个寒冷的黑夜，中共川东地下党忠县、梁平、垫江中心工委书记范硕默（父亲的远房弟弟）带领几位新青社（“新青社”，乃中共地下党外围进步组织，多是高中生为成员）成员来到我们家，历时两个多月，昼伏夜出，组织农会，发动农民开展革命活动，勇敢、辛劳、艰苦。我们家成了一个重要的地下联络点。内应外酬，从此父母为他们的活动、食宿，紧张而默默地忙碌不息。父亲与他们商榷，谨慎地安排外出活动等事宜，她则作“生活保障”，例如：得知外出几天后要回来了，就烧好热水，让他们泡脚；鸡生的蛋，都省嘴以待，煮给他们吃；还特地推豆浆、做豆腐，乃至给他们缝补衣服。母亲的认真、贤惠、慈善、默默关照，令他们很是感动，十分感激。在忙碌中，间或听到父亲和他们之间私语，“分田地”“减租税”等等。由此，她思想里已进了一些新的事物......
三
我初小毕业后辍学在家，较“野”，此或许是山乡男孩的天性，与小伙伴春日往油菜花丛里钻，惹得满身花瓣；夏日，到附近小河的深滩里泡澡、胡打乱蹦，一玩即近两个小时。第二天感冒了，全身发抖，当地谓之“打摆子”。母亲得知是泡久了河水所致，举起谷草扎的扫帚往我腿上打，连声问“还去泡冷水不？......”随即熬红糖姜开水给我喝，第二天，病就好了。慈母，真是“手硬心软”！
我虽辍学在家，但心里求知如渴，总想读书，后来又读了一年私塾，有时随意哼几句孔子的话，她虽不懂，却夸我“长了知识”，心里高兴。我常常翻读兄长们读过的中学国文（语文）、历史、地理等课本，加上工作于重庆《西南工人日报》的哥按月打包寄回该报和《中国青年报》，政治、时事、文学、历史等等，我都一一阅读，无形中，多方面知识有所积累。
受村里几个辍学亦想升学的伙伴影响、鼓励，决心去报考县里私立精忠中学（今县中）初中。母亲知道后，平静地说：“去考嘛，考得起就读；考不起，就只有割草、放牛，务农。”我经切实准备，就走了70余里山路去参考。考后，不敢抱会被录取的希望，因为自知高小都未读。一个月后去看发榜结果——校门口墙上，偌大一张红纸，用毛笔工整地写着被录取的考生姓名。我仰头几乎看遍，不见自己的名字，最后，却见在第一位，“竟然考了第一名！”顿时有不敢相信之感，说不出的高兴！回家后兴奋地告诉母亲，她乐得满面笑容。开学前一个月，就与姐姐一道为我做新布鞋，戴着老花镜，搓麻绳，纳鞋底，做鞋面，缝和底面，细细劳作。如今想来，犹如唐代诗人孟郊描述的“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充溢着深挚的母爱之情！
四
读书期间，生活艰苦，和许多同学一样，无钱“搭伙食，吃食堂”，乃自己于下课后赶着烧柴火煮饭。有一个周日回家背米，背蔬菜、红薯，母亲没有说其它，只说“苦后有甜，好好读书”。曾读过冰心的散文《荷花》，写雨中红莲垂在荷叶下，不动摇了，雨点打在荷叶上，聚了无数的水珠，见之感动，发出了“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赞颂母爱之声。我不是红莲，却亦有雨中红莲被荷叶护的感觉——她温馨、贤良、慈爱！或者说，是“冬日的暖阳，夏日的清风”。
“人多了懒于做事，扫帚倒了无人拾”，家乡当时有这样的说法。我们弟兄姊妹长大了，她常教“不要横草不拿、顺草不拈”，即不要懒堕，要勤快；还说“力气使了力气在”。严而和、质而理的话，为培养勤劳品格、营造良好家风，起了特殊的作用。至今，还影响着我——一有懈怠，就想起她那些话。
习近平总书记说：“家庭是人生的第一课堂”，“家风是一个家庭的精神内核”；“妇女在树立良好家风方面，具有特殊的作用”。此课堂，我亲身感受是教人知理，而家风的良好与否，家训实在与否，母亲起着密切、直接、亲和的作用。我为有慈母而感到幸福、甜蜜，深感她不仅是一种血脉的因缘，也是一种与乡愁的维系——想到她，就忆起了家乡的有关人和事；她和乡愁，总是难忘于心......
(作者系文学院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