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一直是一个神秘的人。
他掉光了牙齿,少与人交流,只是常年佝偻着身躯,默默坐在门前的水泥坡前,眺望远方。家里养着一只黑猫,毛发水光油亮,喜欢懒散地趴在外公脚边,什么事也不干,哪里也不去。
“乐乐来了啊。”每逢冬夏,见到我的第一面,他土黄色农民的脸庞便显现出喜悦来,乐呵呵笑吟吟地起身去搬椅子,本就如沟壑般的皱纹被挤压得更深,苍老浑浊的眼眸也好像有了光彩。
静谧的风穿过树梢,光影晃动,天空广阔深远,金乌藏匿云端。猫儿于是也站起身来,优哉游哉地跟着外公。
“徐老二新家摆酒宴,去多少钱?我们差不差人家?”是父亲的声音。
“差两百。”外婆翻着账本,回道。
“只差两百,那我们这么多人去吃饭,是不是有点不好?要不要添一点?”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平时没少打交道,下午一点钟开席,都去。”
外婆一锤定音,儿女们全部都欣然同意。
开席正是热的时候,我脱了紫色小羊棉衣,懒洋洋地趴在妈妈腿上睡觉,“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呀?”
“等一下,菜还在搞呢。”
这一桌子坐的几乎都是我们一家子人,大人们在说着白话八卦,我听不懂,太阳也有些刺眼。
“妈妈,我背后痒,你帮我挠挠。”
母亲便一边听着二姨姨说话,一边把手伸进去挠,“这里吗?”
“还下来一点,这一圈都痒。”
母亲把我的衣服往上卷了卷,眸光一顿,有些疑惑:“这一圈是什么?”
二姨姨刚好坐在旁边,她用手指摸了摸,“一圈疮,看看。”
我便被翻了过来,肚皮上也有,差一节手指就一整圈了,一头粗一头细,像蛇头快要咬到蛇尾一样。
“这莫不是蛇板疮哦!”
闻言,桌上谈话的人都看了过来,外婆也掀起衣服看了看,“不要紧,你外公会治,坐完席就找他治。”
本以为这个“治”是要吃药的意思,结果我被要求贴在柴房的门板上,右手摆高一点,左手摆低一点———很奇怪的姿势。
我立刻联想到打针,问道:“是要打针吗?”
“不打针不打针。”
“乐乐不动。”
外公点燃了几支白色蜡烛,嘴里念念有词,像魔法师在施展他的魔法,神秘莫测。
我不敢违背,余光瞥到他将蜡水在我身周不同方位滴了滴,然后吹灭蜡烛,“可以了,会慢慢消的。”
我这才离开门板,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有几滴乳白的蜡。
疮真的慢慢消了!
没去医院也没吃药,甚至衣服都没掀开。
外公真的是一个魔法师!
“你外公年轻的时候还会制九龙水呢!”后来父亲告诉我。
“这也太厉害了吧!我以后要学!”
……
儿时的承诺总想着在下一个冬夏兑现,可是———
直到门前的坡上再也没有那把熟悉的椅子,直到黑白变成外公最后的色彩,直到灵棺入土……时光大风般穿过我,徒留下怔愣和无尽遗憾回响。
我与外公说的话很少很少,他大多数只是微笑地看着我们小孩子在坡下玩。他思维迟钝,听力也不太好,嘴里更是只剩两个硬邦邦的牙板,说话有些含糊,儿女们也很少和他交流。
外公很慈祥温和,记忆里从来就没有生气过。他总是日复一日地坐在坡上,下雨就坐在屋檐下,眼睛空洞缥缈地望向远方,和他的猫一起。
“像块石头!”外婆评价。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快节奏生活的人们不会愿意为了一块石头停下脚步,更何况是一块深山里的老石头。
但他之后好像还是一直在坡上坐着,看着我来也会笑,只是再也没说过一句:
“乐乐来了啊。”
魔法师的法术最终还是失传了,就连魔法师的声音,也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