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邳州，是一座隶属于徐州的县级市，也是一座被京杭大运河滋养了千年的古城。这里的水系如叶脉般延伸，稻田与荷塘交织，空气中常年浮动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在这片土地上，一道看似寻常的辣椒炒小鱼，却在铁锅翻炒间沉淀着运河人家的生存智慧，在咸辣鲜香中封存着游子记忆里的故园春秋。
邳州段运河自古便是漕运咽喉，摇橹声中，渔民们用细密渔网打捞出的从来不只是生计。那些一寸左右的小杂鱼，因体小刺多难登宴席，却在邳州人的灶台上演变成传奇。据《邳州志》记载，清末运河纤夫常在歇脚时架起铁锅，将提前洗净晒干的杂鱼佐以田间现摘的辣椒爆炒，竟意外成就了一道饱含能量的风味密码。
在邳州人的饮食体系里，辣椒炒小鱼绝对算得上是代表性美食之一。这道菜的主料为小鱼干和青辣椒，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辣”，制作时讲究“两倍辣椒一倍鱼”。邳州人对这道家常菜的较真程度，堪比苏州绣娘对待手中的丝线。鱼要选用运河支流清水塘里的野生餐条鱼，炒制前需在竹匾上晒干，直到鱼身微蜷似新月，鱼皮呈现半透明的琥珀色。辣椒必选皮薄肉脆的本地线椒，它们在暴烈的阳光下积蓄了足够的辣意，一旦遇到热油便会迸发出略带果香的复杂层次。
这道菜虽然考究，但制作起来并不难。制作时，需先将油烧至八分热，再将小鱼干放入油中炸至表面泛黄发脆，待鱼尾在锅中卷曲成统一的弧度，便知火候已到。此时需转小火继续煸炒，并不时用锅铲背面轻压鱼身，以听着“咯吱”细响判断酥脆程度。彻底炒干小鱼后，需再加入醋、酱油、盐、葱花、姜丝等调料继续翻炒。之后，加入大量辣椒，瞬间腾起的锅气往往会熏得厨师眼泪直流。老人们总说，炒得越干，来年光景越红火；辣椒越多，日子越兴旺。出锅前，还可以加入芹菜、蒜薹、香菜等辅料。这样，一盘让人看了流口水、吃了忘不了的辣椒炒小鱼就做好了。吃的时候，可以用筷子连辣椒带鱼干夹起来直接吃，也可以用地道的杂粮煎饼卷着吃。当然，多数邳州人更加钟情于配着煎饼吃。
对于邳州人而言，辣椒炒小鱼不仅仅是一道菜，它还承载着浓烈的乡愁，是家乡味道的关键所在。离乡求学后，我也试过用超市买的冷冻鱼干复刻这道菜，却总寻不到那缕魂牵梦绕的香气。每次寒假归家，母亲总在我推门的瞬间起锅装盘。她至今仍保留着用粗陶碗盛菜的习惯，说是比瓷盘多三分烟火气。夹上几筷子，卷到煎饼里，再大口咬下去，猛地嚼上几下，先是椒香在舌尖炸开，继而鱼干的咸鲜如潮水漫上齿颊，最后留在喉头的回甘，让人想起运河边芦苇在暮色中的摇曳。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每次乘着离家的高铁掠过邳州城外的万亩银杏林时，我总会下意识地望向家的方向。那些在钢筋森林里逐渐模糊的故乡轮廓，总能在舌尖触碰到辣椒炒小鱼的瞬间，重新变得清晰温热。这道用运河支流、黄淮季风与世代巧思共同烹制的菜肴，时刻提醒着我们：味觉，才是永远不会迷路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