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前夜,厨房的揉面声惊醒了浅眠的我。月光像融化的银箔漫过窗台,母亲将不锈钢平底锅倒扣在灶台上,它折射出细碎的星芒。案板上铺开了的揉面垫泛着冷光,衬得她沾满面粉的棉麻围裙愈发柔软如云絮。
“醒面要等寒气褪尽。”母亲掀开保鲜膜时,沉睡的面团正轻轻颤动,表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宛如冻土被春风撬开的缝隙。她忽然把我的手按在面团上,冰凉的触感激得我一颤,那团柔软里竟裹着未褪尽的寒意,像捂在雪堆下的麦种等待破壳。
晨光爬上油烟机时,平底锅已架在电磁炉上滋滋作响,当它烧得冒着热气时,母亲开始教我摊春卷皮。她将醒好的面团揪成小剂子,每个都裹上薄薄的玉米淀粉,像给新生的雪团扑上金粉。随后在锅底抹了圈芝麻油,白玉似的面剂子贴着锅底滑动,渐渐烙出半透明的月牙形。我的第一张面皮粘在硅胶铲上撕成两半,断裂处翘起的焦边,倒像枯枝上绽开的蜡梅。
第三次尝试时,母亲把着我的手腕在锅底画螺旋,要像写钢笔字那样收着力道。”她话音未落,面剂已在锅底晕开完美的圆,边缘泛起的金斑恰似宣纸上洇开的茶渍。透过单薄的面皮,能看清平底锅底细密的同心圆纹路,那是翻炒留下的年轮。而这面皮终于在第七次尝试中完美绽开,薄如蝉翼,边缘微微卷曲似初展的荷瓣。
调馅是春日馈赠的协奏曲。母亲将荠菜下锅,沸水便裹挟着荠菜的清香扑面而来,那抹碧绿在锅中翻滚跳跃。她再小心翼翼地用竹筷将荠菜捞出,挤出的汁水顺着指缝流淌,染绿了白色的棉纱布,仿佛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在眼前晕染开来。紧接着,冬笋丝与五花肉在热油中相遇。冬笋丝如洁白的玉笋,在油锅中轻盈地舞动,发出“滋滋”的声响;五花肉则像穿着金黄舞衣的舞者,随着油温升高,渐渐蜷缩成迷人的形状。母亲站在灶台前,手中的木铲有节奏地翻动着,那姿态仿佛是在指挥一场盛大的交响乐。突然,母亲往馅料里撒了一把碾碎的炒芝麻。这是你外婆的秘方。”她轻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我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三十年前的少女———年轻的母亲也许踮着脚尖,偷偷从馅料碗里捏起一点想要尝尝,又或许会被外婆轻拍手背拦下呢。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各种食材的香气相互交织,在厨房中弥漫开来,有荠菜的清新、冬笋的鲜甜、五花肉的醇厚,再加上炒芝麻的浓郁,仿佛是春天的使者带来的礼物,让人陶醉其中。
包春卷是其中最难的修行。当我把馅料堆成小山,面皮却总在收口时绽开,韭芽从裂缝中探头张望。母亲将我的春卷浸在面糊碗里:裂缝处要抹浆糊,就像给受伤的嫩芽裹上春泥。”她包的春卷挺括如待放的玉兰,我的却像歪歪扭扭的柳叶苞。直到第十七个,面皮终于驯服地裹住春意,两端折出的尖角恰似燕尾裁开的二月天。
油锅泛起金波时,春卷们在热浪中舒展身姿,面皮渐渐透出琥珀色的光晕。裂开的春卷最先沉底,馅料在油花里绽成朵朵绿梅。母亲捞起最完美的那个放在我碗里,咬破的瞬间,清苦、鲜甜和焦香在齿间迸发,滚烫的汁水带着整个春天的温度涌向喉咙。
暮色爬上窗棂时,二十四对春卷在竹匾里列成方阵。我的“残次品”被母亲单独装在青花碟里,这些我们今晚就着月光吃掉”。她指着窗棂上摇曳的迎春枝条:你看,花苞和你包的春卷多像。”月光落在我们沾满油渍的指尖,仿佛降下了一场细雪,而我知道,当真正的雪融尽时,这些笨拙的春卷会在记忆里长成最鲜嫩的春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