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二年,兖州旱,大蝗,岁饥,人相食。
正午时分,烈日高挂,四周一片苍黄。树木已经全部干枯,树皮也被尽数剥落,露出伤痕累累的躯干。田地没有一丝绿色,干裂的土地冒着燥热的气体,大风过后一片尘土飞扬。天空中飞舞几只蝗虫,双翅齐振嗡嗡作响;道路边游荡几条野狗,瘦骨嶙峋虎视眈眈。
官道上,一队百姓颤颤巍巍地从远处走来。他们老幼相扶、拖儿带女、肩挑背扛、乱成一片,一个个面容紧张、惊慌失措、步履匆忙。挑担的大人们汗流浃背地挑着米面炉饼等干粮,还有铁犁镰刀等工具。板车上堆满了塞得鼓鼓的袋子,也许是粮食,也许是被褥。一路上老老小小,浩浩荡荡,慢慢往东而去。此行正是逃难的村民,为首一个老者是这里的里正,骑着毛驴带领全村老小赶路。
“里正大人……叔,请稍停一下。”
“吁。”里正叫停了毛驴,回头看去,原来在队伍后面维持秩序的陈达。这个可怜娃子,爹娘死得早,这些年多亏村里亲邻朋友照料,长有一身蛮劲,在山里逐虎驱狼,帮村民们做了不少好事。这半个月来,多亏他前前后后照顾着大家,村民们都对他赞不绝口。“娃子,啥事啊?”
“叔,我算了一下。咱们每日行不过十里,这么走的话月底恐怕没到徐州,粮食就都吃完了。得让大家加快脚程,把没用的家伙什扔掉些吧。”陈达擦了擦脸上的汗,笔直的身子在烈日照射下又壮实了几分。
里正摇了摇头:“说得容易啊。大家这回把细软、谷种、农具都带上了,就没想着再回来。现在又怎么舍得再把这些东西扔掉呢?再加把劲,翻过前边这牛头山就是徐州地界了。”
“站住休走。”只见路旁哨声一响,闯出二十余人。手中大刀木枪各异,身着布甲麻衣不同。为首之人胯下一匹瘦马,出列高声叫道:“老子是这牛头山的大王,你们到了我的地界却不知会一声,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老子今天不想伤人性命,留下财物就放你等过去,如若不然叫你们横尸当场。”村民们惊慌失措,老弱妇孺浑身发抖抱成一团,十几个青壮劳力急忙拿起铁犁、木棍拦在人群前面,绷紧身子盯着对方。
“大胆狂徒,尽管放马过……”陈达话没说完,就被里正一把拉住拽往身后,随后下驴转身拱手作揖,不卑不亢地说:“大王息怒,我们都是范县的老百姓。今年以来,天上未曾下雨、田里颗粒无收,老爷还执意加租,大家走投无路不得已才想着往外逃难。我们一群难民身上也没有值钱物件,愿大王可怜我等,放一条生路吧。若大王执意不肯,我等也只好在此拼个鱼死网破。”
山大王抬头看了一圈,只见里正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对方青壮杀气腾腾、蓄势待发,己方队伍左顾右盼、犹豫不定,说道:“也罢,大灾之年都不容易,今天我可以放了你们。但山寨这么多兄弟人吃马嚼的也不容易,本大王今天不能空手而归。老头,你怎么说?”
“就依大王安排。”里正叫来陈达,让他抓紧收集一些粮食献给大王。陈达急得大叫:“不干不干!叔,你让我带着几个兄弟和他们拼了,就这几个臭鱼烂虾,我三拳两脚就能收拾他们,不然还以为咱们怕了。”
“荒唐!你带人和他们打,即便赢了也是个个带伤,要是输了咱们全都没命。如今最要紧的是抓紧赶路,不要逞匹夫之勇。”里正大声呵斥。陈达领会了,立马叫了几个弟兄,劝说村民献出一些粮食交给对方。
“嘘~”一声哨响,山贼们拿了米面谷种,作鸟兽散,顿时没了踪影。
行至傍晚,天色渐暗,陈达和几个青壮一起照顾村民休息,商议明日行程。“叮当~叮当~”只见远处铃声响起,一队哨骑疾驰而来,约莫四十有余,旗上大书一个“郑”字。甲胄相碰、金铁之声不绝,铁蹄过处、卷起沙尘漫天。骑队将难民团团围住,为首一将手执长枪、身骑骏马,厉声喝问:“本将是任城相郑遂。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里正安抚了惊慌的百姓,和陈达一起跪下:“启禀将军,我们一行都是范县桃源村的百姓,老朽是村里的里正。只因家乡天灾人祸,我等实在活不下去了,迫不得已只得逃往徐州避难。”
“什么天灾人祸逃难的,真是危言耸听。当今皇上励精图治、爱民如子,刘刺史治下兖州更是风调雨顺、丰衣足食。朗朗乾坤,岂容你们信口雌黄。”“将军,冤枉啊!”陈达急切站起身来“我们村一百二十户人,今年旱灾蝗灾饿死三成;边老爷不恤民生强行加租,交不出米粮就夺财害命,又死了三成;剩下的人只得到处逃命。如今全村还剩的就我们这不足百人了,请将军饶命。”说完,陈达上前一把拉住将军小腿,跪下泣声恳求。
“放肆!你们这不就是在说皇上有眼无珠,朝廷治理无方?大胆刁民竟敢诽谤朝政,该当何罪?”郑将军双目圆瞪,提高声调大声呵斥。一众村民连忙倒地,不停地磕头跪拜,口中不断哀求“将军恕罪!将军息怒!”
郑将军志得意满,目光斜视:“尔等居处偏僻、未识王化,本将不和你们一般见识。这样吧,眼下青州黄巾余孽纠集了一帮乌合之众犯我兖州,刺史大人命我筹集军资抵挡贼兵,你们把身上值钱的物件拿出来以充军用,本将既往不咎。”
陈达松开了双手,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哭着说道:“将军明鉴啊,我们一行逃难到这里,衣食尚不能保全,身边哪有分文财物。请将军收回将令,体谅草民吧。”
“刁民短视,不体谅朝廷难处。传我将令,限尔等一刻钟内即刻上缴身上财物,否则格杀勿论。”
“诺!”一众骑兵抽出战刀,恶狠狠地盯着人群。
村民们别无他法,只得一个劲地跪地求饶。里正上前拉住郑将军的长枪,苦苦哀求他改变主意。
“真是聒噪。”郑将军双手持枪望前一刺。只听“啊”的一声,里正被长枪透体,当场毙命。将军高声大喊:“尔等刁民行迹可疑,依我看背井离乡逃难求生是假,勾结贼人谋我州郡是真,必是黄巾奸细无疑。”说罢长枪一挥,“弟兄们,杀了这群黄巾余孽,拿了人头,刺史大人那里本将给你们请功。”
众官兵领命,拍马舞刀狞笑着冲进人群,左劈右砍枪挑马踏,百姓们哭爹喊娘四散奔逃,未及多远便被骑兵追上一刀斩杀。一阵阵惨嚎声接连而起,顷刻间又没了声息。
官兵们翻身下马清点人数,将三五个砍下的脑袋系了一起挂在马背上。郑将军扫了一眼现场,打了个哈欠,无趣地四处张望。突然脸色一变,眼神由悠闲到凝重,逐渐变得惊恐起来。
远处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得大地都在轻轻地颤抖。举目望去,但见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头裹黄巾、手执刀枪。土黄色的旌旗在苍穹下迎风飘扬,上书十六个大字“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大军扬起的尘土滚滚涌动,犹如海潮般袭来,在场众人望而生畏,毛骨俱悚。
“黄巾来啦,大家快跑啊。”郑将军歇斯底里一声大喊,扔掉长枪,抽出鞭子朝马屁股死命一打,战马吃痛之下飞奔而逃。一众官兵如梦方醒,也顾不得兵器、人头、财物,急急忙忙骑马往后方逃去。
黄巾军停止追赶,为首将领一声令下:“弟兄们,官兵马快不宜追赶,抓紧收捡武器辎重撤离。顺便看一下还有没有活着的。”
“启禀管将军,这里有个小子还有气儿。”一名校官报告。陈达趴在地上,缓缓睁开了眼睛,后背几处刀伤时刻拉扯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耗尽了力气。突然,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陈达抬头,此人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八尺、腰阔十围,他开口说:“还能动吗?不想死的话就跟我走。”
“管将军,这些尸体怎么处理?”校官问道。将军望了望狼藉现场,扫了一眼远处饥肠辘辘但跃跃欲试的野狗,下令:“割下人脯,充作军粮。”
三个月后,兖州东平。兖州刺史刘岱最近已经焦头烂额。治下天灾频发、州郡民变不断、青州黄巾袭扰。若不是朝廷下令尽快平定乱民反贼,他才不愿意从濮阳跑来东平前线来。如今将官各怀二心、前线兵无战意、粮草辎重不足,刘岱每天长吁短叹,计划如何找个理由安全脱身跑回濮阳。
“报!末将抓住一名黄巾细作,来自青州,据说还是个头目。请大人发落。”一名校尉正在堂下报告。
“哦!”刘岱顿时来了精神,他要看看黄巾将领是否如传言所说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带上来。”
刘岱很失望,他仔仔细细打量了眼前这个褪去衣物、五花大绑的人犯,既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青面獠牙、更不是神兵天将,跟普通的耕农工匠、贩夫走卒没什么两样,倒是后背上几处刀疤分外醒目。他失去了兴致,没好气地问道:“你知不知道黄巾的符水是不能治病救人的?”
“知道。”
“你知不知道黄巾贼所谓的神迹都是招摇撞骗的把戏?”
“知道”
“你知不知道造反会死,被夷三族?”
“知道”
“大胆刁民!你既然全都知晓,为何要知法犯法,对抗朝廷?”
“大人,饿。”
初平三年,黄巾军破任城、入东平。任城相郑遂、刺史刘岱兵败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