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之月,卦在震位,万物出乎震,乃生发之象。
十三岁的惊蛰在这样的三月天,离家三十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惊蛰清晰地记得那天烂漫的粉意,仿佛要烫伤人眼。
母亲紧紧贴近他的外褂,用粗粝的手揽着他的肩膀———他如今已经比母亲高上一些了。山路曲折,萦萦绕绕,不知道母亲要带他去哪里,他带着沉重的心情,回过神来却猛然嗅到浓烈的中草药味。
他跨过门槛,行经高大又郁郁葱葱的皂荚树,望见衔食归家的不知名鸟雀。最后来到高座前,母亲将很少见的猪肉端正地摆在一旁,又一手抓过他推到前面,那双温暖的手牢牢地扣着他的肩膀对着长者说:
“贺老,这是惊蛰,读过两年书,识得字的。”
惊蛰只是深深地盯着那位长者,没有说话。五十年过去了,惊蛰已经忘记当时的对话以及自己是怎样目送母亲离开的,但是跟随师傅学习的日子却历历在目。
贺老是清朝秀才,对文辞很是熟稔,有着学究式的古文功底,又是远近闻名的擅于治疗怪病、疑难杂症的医师。他收了一门班的学徒,教导他们读医书。
惊蛰清晰地记得读的第一本书是《雷公炮炙四大药性赋》,第一卷《药性赋》包含寒、热、温、平四个药性,他花了四个早晨就把它背完了,余下的时间便是玩。他的同学们则是仍在背诵这些晦涩难懂的书籍,还有的人干着一些端茶送水、扫地的杂活。私塾里,半大的少年世春托着腮,吊着一双细眼,偷偷看惊蛰在皂荚树下斗虫玩,并对惊蛰早早读完书懒懒散散玩耍的日子很是羡慕,还带有些不温不火的嫉妒。
数天过去了,仍然没有人靠近惊蛰打着补丁的衣衫。惊蛰还是仔细背书,之后是第二本《药性歌括四百味》、第三本《医学三字经》、第四本《脉诀》,之后是《时方歌括》《时方妙用》……他都背得烂透。
倏忽间夏天隐藏去它踯躅盘桓的脚步,树叶渐渐染上夕阳的颜色,在此季节交替之际,在惊蛰堪堪接触到内科学的平常日子里,贺老将他喊到内厅。
“惊蛰,你是能吃得下苦、钻进去读书的。以后不必和他们一起上课,我教你学习《伤寒论》,先从读《伤寒论新注》开始吧。”贺师傅很是欣慰地说。
惊蛰欣喜万分,眼眶倏地泛酸,胸腔中好似响起了雷鸣,他在几乎无限小的时间里许下了寄托终身的理想。他可以悬壶济世了么?只怕还要走很远。
贺老的教导很是细致,惊蛰也问询许多。“猪肤是猪皮吗?”“是。”“猪哪里的皮肤都可以吗?”“呀,你怎么问这样奇怪的问题?”贺师傅疑惑道。“那‘五苓散,白饮和服’中,白饮是什么?”“白饮就是米汤啊。”老师一一为他解惑。惊蛰也接下了端茶送水、扫地的活计:给师傅提尿壶、打洗脸水、倒洗脚水;在药铺里捣药切药、打扫卫生、扫厕所。
待到他乘月色而归,杜鹃也停止了啼泣。不想却是遇见了世春,迎面撞上他探究的眼神,惊蛰习惯了没有人招惹自己,急忙离开,却听见背后人说:“师傅是不是将你留下来开了小灶?”“是又如何。”惊蛰问。“嘿,我也算是大你一岁,喊声师兄不吃亏。”世春并不见怪他的冲撞。
见他不答,世春也不急躁:“我贯是知道你读书厉害的,这该是你的待遇。”
“师兄,”惊蛰听见心脏于一瞬间鼓跳如雷,默默看见那人又欢喜了便说,“我想回去休息了。”
夙夜清梦。之后惊蛰就是读书、做活、吃饭、睡觉,不过是习惯了世春的嚷嚷闹闹。寒冷降临前,世春还添了被子,拿床垫子和惊蛰一起睡。
后来世春临行之前去和惊蛰道别:“惊蛰!我来考考你背的书。”“你尽管问,我都默得出来。”惊蛰难得不一头扎在书里,抬头看着世春,“保重。”“我们又不是永别了,不日自会相见。”这人噙着一抹笑意走了。
三年春夏更替,三年惊蛰,同窗们不会再向他投来打量逗弄的眼神,而是真正地佩服他的刻苦。出师那天,师傅负手立在堂前,透过盎然春意后看向他———走罢。惊蛰开始在村子里行医,不多时因为没治好病就急匆匆地来回六十里拜问师傅。师傅已耄耋之年,一眼便知道他为何而来,却只给了三字真言:翻书去。于是他也便不再去请教,左右不过是翻书去也。
行医时他也吃了很多苦:没有老师带领,自己摸爬滚打闯出来经验;没有钱买煤油灯,就在月光下读书。期间他又拜问了许许多多老师,临床中医的技艺愈发出神入化。
某天有故人来叙旧,两人便摆茶上案。“你倒是食言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世春也罕见地沉默了片刻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位学子满堂的师傅突发脑疾住院数日,一人上前去接尿壶,却见师傅回光返照攥过他的手,说,‘快摸我背上的汗!快!’紧接着说,‘摸到了吗!这就是绝汗啊,绝汗如油!’言罢、气绝、诸生哀拜。他用生命的最后瞬间给学生上了一堂课。振聋发聩、终身难忘。”
“他是……”“我的叔父,是他带我入的医,直到那时,我才真正领会到什么叫传承。”
后来惊蛰投身医学教育,栉风沐雨五十年,他再也不是那个默默无闻、身无长物、执拗的少年人,他从旧时代走来,为新时代奉献己身,守正创新,将知识与经验传承下去。
“我学徒时期背过的书依然记忆深刻,大多数仍能默背下来。然而我的经历却不能尽数借鉴,第一,不是每个人的记忆力都特别好,第二,是有这个记忆力的人未必会下定决心去拼命学习。是我的师傅带我入门,如一声春雷般震醒了我。”
看着学生们真切的目光,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成为你们的春雷,就像我的老师当年对我一样。希望你们永远怀揣良知,背负理想。”
岁岁绵绵,又是一年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