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敕勒川的《我在人间,挺好的》一书已是傍晚时分。
我打开书,从目录开始浏览,先读了后记,然后从头开始读,发现里面有写给女儿十八岁生日的,写给阳光的,然后是这首《故事》看的心里直嘀咕,写这么个故事干啥?正在疑惑,就读到:故事结束,故事中的人和故事外的人/都全身而退,剩下故事,孤零零的/像一场意外,又像一座/故意被人做旧的废墟
哦,这故事就是故事了,这诗就是敕勒川的诗了。平淡中出奇言隽语。叫人心里舒坦,当然也服气,这样的语言你怎能不服气?
再看这首《写作课,或者人生教育》:
“默默地收起……亲爱的,即使生活/是一个错别字,也值得你我/全力以赴”
不全力以赴能行吗?一个诗人,不断的努力,不断改变自己并希望改变生存的境况。但好多时候是事与愿违的。有时现实如此让人无语,想改变几乎没有可能。那怎么办?投降吗?似乎敕勒川找到了更好的办法,那就是和这个世界和解,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怎么能做的到?也许诗人在这个如此现实的现实里历经无数次探索,无数次碰壁,无数次看不到成功,然后他觉醒了,改变不了,就和解吧,和解了,世界就风和日丽岁月静好了。
于是诗人选择了和解,是诗人跟世界的和解,不是和世事,不是和现实,当然也不是和哪个谁,所以他没有妥协,只是与这个世界有一个框架上的大的和解。和解了,诗人似乎无烦一身轻,不管境遇如何,都能自由自在自我的生活了。
看看他活的轻松而又是如此之自信:
更重要的是//缺了我,这个世界,就不完整了
还有这句:
“太完美的事物,总是会/忍不住要破碎的”(《碎瓷》)
说敕勒川是诗字字珠玑,一点都没有夸张的成分,他的语言总是那样的妥帖地进到我们的视野,然后就溶入血液、内心,好像是平实无奇,这些文字经他之手就组合出惊心动魄的句子,让感动静悄悄与你的心邂逅。这时好像不是在读诗,而是在进行一个你参与的故事,这故事简洁平淡,不拖沓啰嗦不冗长,简简单单,却逸趣横生。
“那是一只飞蛾用扑火的姿势/挽救了一座天空的虚无”(《烟花》)
面对这样的诗句,其实我的感觉是绝望,就像读到“旷野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情境只能让人无语,不是无语,是这世上再无恰当之语了。
“诺大的人间,那么多母亲
没有一个,是我的”(《童年》)
人世间就是这样,错过的就成为永远的过去。珍惜应该是每个人都要认真对待的功课,何况是诗人?诗人应该珍惜世上所有的事物,这功课做好了,诗人才更成功。
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怎么配/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个世上
这个隐痛让我一直心怀恍惚,仿佛
一个患了忧郁症的人,在人间与天堂犹疑/不定
直到有一天,你说,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你说——
没有缺陷的爱情,不像是爱情/没有我们居住的人间,不像是人间
还诗人呢,这都不明白(《爱情问题》)
仿佛是个伪命题,“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怎么配/心安理得活在世上,”
其实就是许许多多这样的人活在这个世上,他们比比皆是,很多,多的数也数不过来。他们活得很真实很无奈,他们一辈子努力挣扎流血流汗,就是不管怎样的费劲巴力也改变不了现状,终其一生什么也改变不了,有的人还会变得更加糟糕。很不幸,这些人中可能就有我们!能怎样?活着,对于好多人来说是件奢侈的事,兑现承诺,只能是你的奢望,这就是人间的悲剧。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悲剧里,怎么办?鲁迅先生早已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所以诗人就学着说:我在人间,挺好的!
如此而已,别无他法!
记得一次和女儿谈起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来,人们都觉得这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其实你往下看: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但是你要想想,你有马匹吗?你有柴可劈吗?你有房子居住吗?还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在现实里这可能只是你的幻想。一个没有马、没有柴、没有房子的诗人却写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多么的反讽?我讲的自己流下了泪,让孩子笑话。这个真实的事,让我对海子的生存现实又有了身临其境和温故而知新的认识。
这就是诗人,在这个繁荣的世界里,无奈无为无助地生活着的一群“异类”。
生活和诗人,就是这样。如此而已,别无他法!
这是今年六期《草堂》头条发的敕勒川的一组诗:
我被黑夜引见,拜访了/一粒灯火,它闪闪烁烁、支支吾吾
说不清自己的光亮从哪里来,要到/什么地方去,它沮丧地站在黑夜里
孤单的身影,被黑夜一再安慰,它说——
真的抱歉,我实在背不动整个黑夜
所谓的光芒,那只是我被黑夜压疼了/喊出了声……
我有幸被你引见,拜访了/自己,我目睹了自己,怎样从疼
爱到了痛,从一条道爱到了/一条道走到黑……而我最辉煌的,就是
失去你的那一刻,亲爱的人啊,你从没见过
那么浩大的悲伤,足可以让我/骄傲一生——
我曾舍生忘死地爱着一个人/如今,
又舍生忘死地爱了她一遍(《引见》)
失去最爱时,还能说出:/亲爱的人啊,你从没见过
那么浩大的悲伤,足可以让我/骄傲一生——
浩大的悲伤,爱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悲伤是自己的事,是自己的感受,如何浩大只有自己知道,爱人可能真的一无所知。但这也够了,够让自己“骄傲一生——”的了。爱是这样的,被爱抛弃的部分也包含在爱里,有她——爱,此生足矣,夫复何求?
这就是我说的敕勒川诗里的大气。他的诗的大气,大得让所有的事都能担待,所有的人都能宽容,所有的困惑都能释怀。因为他已经和这个世界和解了。
正如他在后记《幸而还有诗歌,还有你》中写道:“一个人遇到诗歌,并非是偶然,定是命运使然,定是缘分所致,定是走投无路,定是心甘情愿,他迟早会与诗歌迎面相撞,然后抱头痛哭。”诗歌这玩意,对一个真的人,一经沾染爱上了,那就坏了,放不下离不开了,只能心甘情愿的把她放在心底的最深处,哦,只有放的深一点才不会硌痛了别人。千万别硌痛了别人!
现在是一个啥样的年代,人们不读诗,有时候写诗的人也不读诗,打开网络充斥着各种平台的诗,连篇累牍,汗牛充栋是万万放不下的,奇了怪了。有这么多诗,就会有这么多写诗的人,谁也不看,这是在干什么?有时耐着性子读几首,索然无味,读得七窍生烟,想把屏幕摔了。读首好诗不容易,所以有敕勒川的《我在人间,挺好的》读,那是多么幸运的事。
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泪,写完“我在人间,挺好的”这一句。读到此我是落泪了,管不了作者的情绪了,我的,就是如此不堪,不堪一击的当然还有面对现实时我的表现!就是如此的不堪!他说更重要的是——缺了我,这个世界,就不完整了。这就是诗人存在在世上最坚实最可靠最真实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