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门前的小河在二月里瘦成一条青灰色血管。
我蹲在老家的石阶上,看水浪将卵石舔得发亮。上游漂来的菜叶卡在石缝间,像谁遗落的时光碎片。风里忽然飘来腊肉的咸香,恍惚间又见三爷爷的红色格子围裙在晃动,起起伏伏,像被风吹起的水浪。
十岁暑假,我跟着三爷爷在小河边捉虾。他裤管卷到膝盖,小腿上蜿蜒的静脉与河水同色。 “玉娃子,今天的虾子还有点大哦。”老人把竹匾支在河滩上,虾尾还沾着河水的鳞片在日光里渐次蜷曲。
那时的黄昏长得像拉不断的麻绳。我们坐在晒场边的条凳上,看对岸山影一寸寸吃掉夕阳。三爷爷说这条河是嘉陵江非常小的一条支流。江里早年能走大船,后来河床淤高了,水浅得撑不动木筏。 “江和人一样,都是越活越皱巴。”他往铝饭盒里磕烟灰,和他吃剩下的米粒混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
去年冬天在医院走廊,我又闻见那股咸涩的河水味。三爷爷蜷在蓝白被单里,手背上输液管像他当年抛出的渔网。 “化疗比大太阳底下干活还耗人。”他摸着光头苦笑,床头柜摆着我买的芝麻糊,是他最爱吃的,我去拜访时总给我冲上一袋。 “玉娃子,坐,坐。”他的手垂着,我明白他此刻却再没力气撕开黑色的塑料包装。
窗外飘着四川盆地罕见的雪,落在医院空调外机上,像撒了一把盐。
出院时我扶他回家。江里的快艇突突碾碎水面,三爷爷的呼吸轻得如同浪尖反光。 “以前背你数过青石板,你那个时候就这么一点高。”他的手平平晃着,放在他大腿的位置。远处货船鸣笛惊起白鹭,翅膀划开的裂痕转瞬被江水弥合。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与他共看江流,却不敢数石梯的级数。
———有些账目,越清楚越残忍。
踩着潮湿的卵石往回走,手机在兜里震动。舅舅在家族群里说三婆婆最近吃完晚饭后总把假牙泡在搪瓷缸里发呆,那缸子还是三爷爷早年参加建设时的劳保用品。我望着江面碎银般的光斑,突然看清生命的吊诡:我们拼命留住记忆,却不知自己正成为后人晾晒的往事。
货轮拉响汽笛,惊飞芦苇丛里的夜鹭。这声轰鸣二十年前或许惊醒过摇篮里的我,二十年后又在为谁催眠?
江风卷来上游的泥沙,在裤脚绣出细密水纹。远处有孩童向水面掷石片,打出的水漂恰似人生里那些未完成的约定———终究都要沉下去的,无论几个多么精彩绝伦的抛物线产生,地心引力会让一切沉下去。但或许生命唯一能给予我们宽慰的是,渺小的石子们在飞行瞬间,也曾触摸过光的轮廓。
我弯腰拾起块扁石,石面天然生着树木年轮般的纹路。这或许曾是某座山崖的骨片,被江水含在口中反刍千年。就像三爷爷烟斗里明明灭灭的火星,终将变成我记忆河床上一粒沙、一只在潺潺的小河中跳动的虾。而此刻我掌心的温度,多年后也会成为某个黄昏里若有若无的咸涩———所有的告别都是对未来的抵押,所有的流逝皆为永恒支付的利息。
夜雾漫上来了,对岸灯火在潮气中洇成毛边。那些被晒干的岁月在玻璃瓶中继续沉默地发酵,而嘉陵江仍在不急不缓地搬运春秋。浪花前赴后继地撞碎在礁石上,恍惚间竟像是岁月在集体叩头———对天地,对光阴,对所有留不住却偏要留的痴心。
(作者系文学院暨新闻与传播学院2022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