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草市是乡村定期集市。据载,东晋时建康(今南京)城外就出现了草市,它们大都位于水陆交通要道,或津渡、或驿站、或军镇所在地。就上虞来说,有道墟市、东关市、百官市、梁湖市、永和市、下管市、五夫市等。其命名或说因市场房舍用草盖成,或说因初系买卖草料市集,或说买卖的货物系农家自己渔樵耕作捕猎的农副产品因不上档次而得名。唐代,江南地区的草市进一步发展,成为农村商业发展的重要场所。宋代发展迅速,草市数量急剧增加,形成地区性密集网络,不仅继续开展商品交易,官府逐步完善草市管理制度,部分草市逐渐发展成居民点,个别的甚至发展为相当于如今的镇、县级规模。明清时期,江南尤其是浙东的草市发展迎来了高峰,成为人员密集往来地、商品交易发展地和经济发展中心地,每天都人来人往,有频繁的交易活动;同时与外界的联系进一步深入,水上、陆上及海上的对外交通都十分畅通。草市的发展、人员的大量集聚,促进饮食、劳务中介等服务业的产生及其当地社会经济生活方面的发展,推动了乡村市镇化的趋势,所以一些草市逐渐演变为市镇。下面试着以伧塘溪、伧塘渡、伧塘埠、伧塘市、伧塘镇为例,展开分析。
长塘原名伧塘。南宋嘉泰《会稽志》载:“旧经云:昔伧楚共筑此塘,堰水溉用,营居室于此,故名。”余嘉锡《释伧楚》文指出:“伧楚之名,大要起于魏晋之间,盖南朝大夫鄙夷江、淮以北之人,而为之目者也。”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九:“南朝谓北人曰‘伧父’,或谓之‘虏父’。”据此分析,伧塘应该是筑塘于秦汉末魏晋初(也有认为是战国时楚灭越后),即以“伧楚”为首的北人南迁于此凿山引水,治理水患,筑堤围垦,并营室居之,故名“伧塘”。又从地理来说,长塘这块会稽山北山麓冲积扇僻壤之地,山地崎岖、溪短流急,春夏洪泛、秋冬干涸,一直被鄙弃、贱视,就被戴上“伧”的帽子,被称为“伧塘”。因“伧”字不雅,后雅化为长塘。
公元前5世纪初,越族居民从会稽山内部北移,开始垦殖咸潮所不及之山麓冲积扇和附近坡地及沼泽平原(后叫山会平原)中一些较大孤丘,陆续形成聚落。经过与近世围垦滩涂相似之围堤、筑塘、拒咸、蓄淡,今长塘也成为较早开发之地。随后,向冲积扇以北的沼泽平原开垦迁移。魏晋南北朝时北方人口大量向南迁移,促进了伧塘生产力水平的提高,但尚属“地广人稀”。五代吴越王钱镠出于拓疆富国的宏愿,毅然组织驻军和大量移民开荒伧塘,人气日旺。又由于伧塘特有的河道纵横之便利(河流众多,以萧曹运河支流长塘河为主干成树枝状通往四面八方,长塘河南北向纵贯长山至绍兴泾口汇入萧曹运河,其余河流与鉴湖相通),在宋、元、明、清时,伧塘逐渐发展,形成伧塘渡、伧塘埠、伧塘市,并迅速繁荣起来。
于是,“伧塘”这个山沿小地名频频出现在历代《会稽县志》中,如“伧塘溪”“伧塘泾”“伧塘渡”“伧塘埠”“伧塘市”。笔者翻阅多了,认为这几个名词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和递进关系,即大自然形成的伧塘溪(泾)向北注入鉴湖,古代陆路不发达普通百姓坐不起马车,河流是水运兴起的重要基础条件;然后人们充分利用河流四通八达方便进出、沟通外面世界的作用,“以船为车,以楫为马”,随着舟楫发达,须有一个广厚高地濒水之处供泊舟和行人上下船之处,便形成伧塘渡;来来往往上下船的客人多了,带来了人气和商气,渡口开始繁忙,就形成埠头(规模大的甚至发展成码头和港口);最后,人气和商气集聚,并迅速繁华起来,拢成为伧塘草市和集镇。这种因溪而生、因埠而兴的市镇,是政治行政体制外自行生长出来的东西,是江南农村商品经济、市场贸易发展的产物。这就是享誉江南独特的埠头文化、草市文化,丰惠、驿亭、永和大抵如此,所以说埠头是草市、集镇的起源,是码头、港口的雏形,又是城市的嚆矢(如扬州)。
1.伧塘溪。也叫伧塘泾(“泾”谓由北向南、由高向低流动的水)。在会稽山北丘陵之间,排列着许多南北流向的河流,古人称为“三十六源之水”,主要有伧塘溪、青塘溪、富盛溪、若耶溪、兰亭溪、苦竹溪、离渚溪、型塘溪等,从山麓冲积扇北流进入平原,再注入海。《绍兴县志资料》(第一辑)记载:“会稽水源其中一支溪流源出凤凰诸山白木岗,曰伧塘溪,自西南而流入东北,在昔与海潮相通,湃泻不节,民受其病。自汉马臻筑镜湖以受诸山之水,沿堤置斗门、堰、闸,以时启闭,会谢憩、康家、泉湖等湖,出于泾,入于河,遂由夏家、黄家、彭家三堰而下。水少则泄湖之水以灌田,水多则闭湖,泄田之水以入于海,九万膏腴咸沐其利。”明万历《会稽县志》记载:“伧塘泾,在县东五十里”。
伧塘溪常遇旱涝,旱则影响农业灌溉,汛期则溪水大涨漫上老街,沿溪居民苦不堪言,清代和民国多次疏浚。1936年(民国25年)刊印的道光《会稽县志稿》卷之六“水利”记载整治伧塘溪事:伧塘溪【新增】,在十六都二图,水源向由西湖畈出荡头湖。民国初,常遇旱涝,村民苦之。公议以各家粮地,掘溪筑塘,派分为二:一由歴(古同“历”)街市出大港,一由戚家弄分流出狮子埠。西湖坂千百亩田得以收获,民得安居,均赖是溪。嗣因居民搭桥造阁,积埃于溪。经乾隆五十七年里长罗光培等集资淘浚,公议自戚家弄以上为溪源咽喉之所,永禁搭造桥阁。道光二十五年,里绅士秦镛、赵恩荣、马丙森等重修塘溪,工成。呈请本县,示禁勒碑于戚家弄口。
20世纪90年代,为解决伧塘溪(老百姓称呼为溪沟)一遇雨季就涨洪水涝的老街现状,东关镇(1992年长塘并入东关镇)在五长公路东边从沙塍头到阮家埠投资新挖溪沟分洪工程,大大改善伧塘溪雨季洪涝分流缓慢的情况。如今流经老街的伧塘溪支流,清水潺潺流淌,人们或洗汰,或休憩,继续依赖着溪流生活。
2.伧塘渡。渡口是渡船的家,成为古代人们行旅过往最多的地方,这里是离开家的起点,也是归家的终点。成书于嘉泰元年(1201)的嘉泰《会稽志》卷第十一“津渡”载:伧塘渡在县(指会稽县)东五十里。时会稽县有丰山、曹娥、杜浦、东小江、旧渡、新渡、伧塘、富盛、上灶、延德江、本憩、田家、水江13渡,山阴、会稽两县渡口共23处。长塘地势西南高、东北低,在鉴湖未筑之前,从会稽山地发源的36条山溪(包括伧塘溪),注入北部沼泽平原的交汇点上,都是人们的泊舟之处,即上下客和运货的渡口,这是埠头的肇始。从这里,人们乘坐船楫穿行长塘河中,沟通浙东运河。伧塘渡一直发挥着它重要的作用,直至发展成为伧塘埠。后随公路、铁路兴盛,伧塘渡的历史任务也由辉煌慢慢转入式微。伧塘渡所需费用,向来靠当地热心公益人士捐助地产或向两岸田亩分摊筹取。20世纪80年代后,政府拓宽新广公路、五长公路,设长塘汽车站,交通更便捷。
3.伧塘埠。由伧塘渡发展而来。埠头本作“步头”,即进山改步行、出山改舟行聚集之所,因为“水行步止”,通称“步头”(埠头)。按《说文解字》郑氏笺云:“埠,言广厚也。高平曰陆,大陆曰阜。”埠,从土,为泊船之所,是码头、港口的雏形;濒水,商贾往来,水行山处,称作“埠头”,所以后来“埠”专指商贾泊船的地方,有“商埠”“开埠”词语。随着客流和物流频繁,人居渐渐集中,商贾往来、熙熙攘攘、繁荣忙碌的渡口渐渐筑起石砌的台阶和延伸到江河里的引道,便于人们装卸货物、登岸下船,发展成埠头,从而成为水陆交通枢纽、城乡交流结合点。
为便利人们上下船和货运,村民在上游和下游择宽广高阜处建伧塘埠(有上、下2个)。上埠头在长塘,又叫狮子埠头;下埠头在长安自然村,专门转运山货。客货在此上下、装卸、转运,人流、货流熙熙攘攘。明万历《会稽县志》载:“伧塘埠,在县东南七十里。”当时山阴、会稽两县共有17埠,如富盛埠、漓渚埠、夏履埠、平水埠、伧塘埠、皋埠等,这些都是通往会稽山区的码头。这些埠头经过多年发展成为商埠,泊船装货、上下旅客的船埠宽大讲究,每天多趟快船对开的鲜活和威风,几百个南来北往旅客候船下船时的喧嚷和热闹,大堆大堆的生产生活用品托运装卸的忙碌和紧张,成为繁荣的埠头。
4.伧塘市。由伧塘埠发展而来。唐代后,钱镠移民开发伧塘。随着人口集聚和商品生产发展、商品流通增加,埠头日益繁忙和热闹,吸引更多的客货在此上下、托运装卸,人流、货流急剧加速。人们在伧塘溪上沿溪筑室、人气汇聚、商贸繁荣,构筑了与溪共生、因溪而兴的聚落地理叙事模式。笔者以为,宋代时伧塘逐步由村落而市集、由市集而集镇。明万历《绍兴府志》载,三江闸修筑后,山会两县的三江、南堰门、漓渚、兰亭、前梅、查浦、荷湖、张家、邵家、丰山、曹娥、东小江、杜浦旧渡、杜浦新渡、伧塘、富盛、上灶、延德江、本憩、田家、水江等渡口,形成民国乃至新中国整个山会平原的草市、集镇和城市网络。
明万历《绍兴府志》又载,明万历年间(1573—1619)境内著名市集,其中山阴有柯桥、离〔漓〕渚、钱清、安昌,会稽有平水、樊江、皋埠、道墟、伧塘、东关、汤浦、白米堰、曹娥。清康熙《会稽县志》载,时会稽县的市有三界、马山、樊江、皋埠、道墟、平水、伧塘、东关、汤浦、曹娥、白米堰。这些市集以地理位置适中、交通方便,与周围村落联系密切,与当地居民生产、生活相适应,因此长期稳定,直至民国时期,仍大体维持这一村镇体系。
伧塘市的店铺搭建在伧塘溪上,形成南北向的双面街,长2000米、宽5米,鹅卵石铺设。伧塘溪遂成为街河,分为上街、中街、下街三个聚落,上街、中街属长塘,下街属长安。人们用石块砌筑溪流两岸,每隔七八间就建有一玲珑埠头和一浅浅石砩,两岸竖直条石各一根,旱季时石槽间用厚木板闸住溪流,既便于百姓洗汰,又可以消防救火,雨季则抽掉厚木板以畅水流。
明末至民初,不少市镇根据地域和物产条件,逐渐形成常年性、季节性的专业市,如茶市、锡箔市、米市、棉花市、土布市、竹木市、柴炭市等,其中平水茶市、长塘山货市是会稽较有名气和影响的市。1949年3月,据绍兴县政府第一科统计,全县共有42个乡村集市,其中写到:“伧塘市在县东南70里,以山货交易为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着经济发展,长塘集镇更趋兴旺。20世纪80年代起,按照农村城镇化的发展方向,加强村镇建设的规划、管理和实施,心建交通、邮电等基础设施,发展村镇生产建筑、公共建筑和公用事业,长塘更是成为山乡热闹的集镇。
因伧塘市集繁荣显示经济效益后,政府自然行动起来,在此设立税课司等机构,受税收征收额度多少遭废复。明代设立后又遭裁撤,据明万历《会稽县志》(1575)载:“废署,伧塘税课司(在伧塘,嘉靖九年裁革)、三界税课司、桑盆税课司、蒿陡税课司(以上司俱以本地名)。”税课司,官署名,明清时掌握工商税收、侩屠、杂市捐税及买卖田宅契税的机构,各级政权都有。明初,京师置宣课司,府、州、县置通课司,后改府、州通课司为税课司,县通课司为税课局。清沿置。《明武宗毅皇帝实录卷之三十》则记载了伧塘税课司归并理由:“巡按浙江御史杨滋奏:归并税课局,曰海宁之赭山、汤镇,曰嘉善之魏塘,曰会稽之伧塘,曰永嘉之南溪,曰平湖之乍浦、当湖,曰富阳之新城,曰馀杭之石濑,曰临安之青山,曰秀水之新城及德清、萧山、馀姚、海盐、崇德、长兴、慈溪、定海、宁海、兰溪、东阳、义乌、浦江、永康、乐清、瑞安、平阳、龙泉、庆元、青田凡三十处,俱以课钞数少,无商往来,故并之。其课令,所属府县及附近河泊所带管,每处留攒典一名,每课钞及万锭量,留巡拦八名,馀尽革去,原设官员起送别用。”但清康熙《会稽县志》(1674)卷十一《田赋志》“课程”又载:“伧塘税课局,额征课钞柒仟贰佰捌锭肆贯肆佰伍拾文,折银柒拾贰两捌分捌厘玖毫,有闰加钞贰佰壹拾伍锭叁贯柒佰伍拾文,折银贰两壹钱伍分柒厘伍毫。”
5.长塘镇(乡)。由伧塘市发展而来。随着人口增长和从业者不断增加形成聚落,官府逐步加强草市管理,宋代开始把它“附入乡村都保”,延伸强化了对农村基层的管理,形成县——乡(都)的中国农村基层行政体系。因“伧”与“长”音近,“伧塘”雅化为“长塘”。民国时开始有长塘乡地名。新中国成立后,先后为长塘乡、长塘管理区、长塘公社。2001年始设长塘镇,今为绍兴市上虞区长塘镇。无论如何变迁,伧塘市一直是伧塘镇(长塘乡、长塘镇)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历代政府驻地皆设在长塘老街。笔者认为,在当下风起云涌城市化时代,长塘镇不应属于“城市化”范畴,应属“新农村建设”应有之义,长塘镇的未来发展值得思考。
综上可析,“伧塘溪”是基础,“伧塘渡”是客人、货物泊舟上下往返处,“伧塘埠”是“伧塘市”的起源,形成伧塘溪→伧塘渡→伧塘埠→伧塘市→伧塘聚落→伧塘镇的江南市镇发展模式,所以伧塘溪是长塘集镇生发的摇篮,是滋养古镇安居乐业、繁衍生息的重要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