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舷窗外,北国的雪野铺展成一张无边的宣纸,寒风蘸着银白,一笔一画勾勒出冬的轮廓。机舱内的暖气与窗外的凛冽无声对峙,而我早已将呼吸贴上玻璃,任呵出的雾气模糊了远山的棱角。东北的冬,是泼墨般的浓烈,是刀锋划过皮肤的冷冽,是冻僵的睫毛上凝结的霜花,更是深藏于褶皱里,滚烫的人情。
伪满皇宫的铜门半掩在积雪中,门环上锈迹斑驳,像老人皲裂的手掌。指尖触碰的刹那,寒气顺着血脉游走,仿佛百年前的叹息穿透时空,落在耳畔。琉璃瓦上的雪覆不住雕花的颓唐;枯枝斜插进廊柱的阴影,与褪色的彩绘共舞成一段哑剧。导游的絮语散在风里,历史不再是课本上工整的铅字,而是砖缝间悄然渗出的冰凌,尖锐而真实。跳上 54 路电车时,车厢“吱呀”摇晃,木椅的裂痕里嵌着岁月的尘垢。车窗上的冰花被日光雕成镂空的蕾丝,车载广播忽而沙沙响起《夜来香》的调子,音符裹着铁锈,碾过昭和年间的月光。邻座的老人闭眼轻哼,嘴角牵动皱纹,仿佛旧时光就藏在他喉间的褶皱里,随电车“叮当”碾过积雪,碎成一地银屑。
索菲亚教堂的穹顶刺破铅灰色的天,白鸽振翅时,羽毛抖落的雪沫像一场微型风暴。推开厚重的木门,彩绘玻璃将稀薄的阳光滤成七彩的圣诗,一位老妪跪在长椅前,祈祷声与焚香 的 烟 雾 纠 缠升腾,在穹顶下结 成 一 片 潮 湿的 云 。 转 身 踏入风雪,哈药六厂锈红的齿轮突兀地闯入视野——它们咬合着荒原,蒸汽与冰雾在涂鸦墙上厮杀,厂房的残骸沉默如一句未写完的俳句。
街角的烤冷面摊是寒夜的灯塔。铁板上的油星“滋啦”跳跃,阿姨的围裙沾着酱渍,手起铲落间,溏心蛋的金黄裹住焦香的冷面。“丫头,趁热乎!”她粗粝的嗓音混着葱花的辛香,逗号撞进怀里。纸碗传递的温度,从指尖一路烧到胃底,冻僵的知觉在酸甜辣咸中苏醒。这街头的一口熨帖,竟比故乡的炊烟更懂乡愁的褶皱。
青年旅舍的窗棂上,南方姑娘们剪的“福”字窗花正在融化,冰水顺着笔画蜿蜒,像泪水,又像未干透的墨迹。她们围坐在炕上,用冻红的指尖摩挲着一本泛黄的留言簿,扉页上抄着一首诗:“在南方的柔波里久居,我像一只惯于暖巢的鸟,偶然迁徙到北方的寒林……”有人轻声念诵,嗓音里带着潮湿的雾气。北方的风是凌厉的刀,切割着对温暖的记忆,可在这粗犷的冰与雪中,灵魂却悄然生长。窗外的雪大朵大朵坠落,如梦境崩塌,覆上异乡人的肩头。她们说起南方的雨,那温柔湿润的乐章,与此刻冻土上的月光何其不同——清冷、孤独,却让心在战栗中变得坚硬。
最后一班有轨电车穿过雪幕,车厢空荡如深海。掌心摩挲木椅,绿锈的颗粒嵌入纹路,像时光烙下的刺青。车灯将雪片照成纷飞的金箔,窗外掠过糖葫芦摊的残影,暮色被串成玛瑙,冻在冰糖的脆壳里。夜市口的大叔裹着军大衣跺脚,胡茬上的冰晶映着炉火:“冷怕啥?心里热乎就行!”他的吆喝散在风里,却让整条街的寒气退避三舍。
飞机轰鸣着挣脱地心引力时,我再次凝视窗外。羽绒服褶皱里抖落的细雪,中央大街糖葫芦串起的暮色,铜门内百年未散的叹息……东北的冬,像一坛陈年的烧刀子,入口凛冽如刀,却烧出一腔滚烫。青旅留言簿上的诗句忽而浮现在脑海:“在这冰与雪的世界中,我的灵魂,开始慢慢生长。”或许所有的严寒,都是为了逼出人心深处那团不熄的火——正如松花江的冰层,表面坚如磐石,深处却暗涌着春水的脉搏,等待破冰的刹那,将冷与暖的故事,滔滔不绝地讲给天地听。
(宋赵睿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