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快看屋檐! ”弟弟趴在窗台上惊呼时,我正被外婆按着试穿红棉袄。 窗外的冰棱在阳光下淌着金水, 檐角垂落的冰珠串被风拨动,叮咚声里竟藏着嫩绿的芽苞——不知哪只淘气的麻雀,竟把麦粒种进了冰晶宫殿。 我追着弟弟冲进院子,积雪下早有春意暗涌。 去年秋天忘记采收的南瓜,在柴火堆后裂开橙红的笑脸, 籽粒在腐坏的瓜瓤里发了芽,细藤顺着枯枝攀援,仿佛要给灰扑扑的篱笆织条翡翠项链。 外婆举着竹扫把追出来,扫帚尖刚触到残雪, 就惊飞了在雪窝里打盹的野兔,它后腿蹬起的雪沫在阳光下化作彩虹糖霜。 河面是最早收到春帖的。 薄冰裂开时像撒了满河的琉璃糖,碎银似的冰碴推推搡搡往下游跑。 柳条儿最是急性子,蘸着粼粼春水,把嫩芽写成雀舌状的短诗。 倒是榆钱儿矜持,非要等斑鸠在枝头摔了跟头,才肯抖开满身的翡翠铜钱。 忽然“噗通”一声,冰面下窜出几条银鱼,尾巴甩起的水珠在半空画了道虹,正巧落在浣衣姑娘的发簪上。 村口老槐树的皱纹里渗出清甜的汁液,我和弟弟举着芦苇杆当吸管偷喝。 树皮裂缝中忽然钻出排队的蚂蚁,扛着米粒大的花苞往高处搬家。 弟弟说它们准是赶着布置春姑娘的梳妆台 , 我 却 发 现 树 梢 的 喜 鹊 窝 里 探 出 几 绺 嫩枝——原来鸟儿们早把柳条当成了新窗帘。 正月十五的月亮像枚银币卡在杨树枝桠间,我们提着南瓜灯在田埂找春天。 弟弟的灯罩上画着歪歪扭扭的青蛙,我的灯上粘着晒干的野菊花。 忽见远处有流萤明灭,跑近了才发现是冰封的河面在开裂,浮冰边缘闪烁的月光碎银般跳跃,几尾小鱼正在冰层下甩尾,搅动的水纹将星光揉成金粉。 外婆把腌好的芥菜疙瘩埋进院角,我每日晨起都去翻看, 某日竟扒出团雪白的菌丝,像云朵碎片落进了人间。 蹲守三天后,褐土里突然顶出簇簇小伞, 晨露在蘑菇顶上滚来滚去,宛如童话里的精灵在玩滑梯。 清明前的细雨把天空洗成青瓷色,书案上的水仙突然爆出第三朵花苞,月光漫过青瓷碗沿,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舒展成指挥棒的弧度。 暗香浮动处,仿佛有无数透明的足尖掠过琴弦,在夜色里旋出看不见的圆。 我举着荷叶伞在池塘寻蝌蚪,却见去年枯萎的莲蓬集体复活,每个孔洞都蓄着翡翠色的雨水。 青蛙王子们蹲在莲座上合唱,震得水面浮萍跳起圆圈舞,涟漪推开时,倒映的云朵便化作了游动的锦鲤。 暮色总在炊烟里酿得醇厚。 穿蓝布衫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竹筐里新到的泥叫虎、布春牛和彩绘陀螺挤作一团。 谁家媳妇支起竹匾晒春茶,嫩芽在余晖里舒展成小舟,载着去年的冬梦漂向银河。 老槐树下忽然响起二胡声,琴弓抖落的音符蹦跳着,惊醒了梁间新燕,扑簌簌剪下一段紫霞,正好补在阿公的茶盏里。 最神奇的发现藏在爷爷的旧棉鞋里。 那双塞在阁楼角落的棉鞋,不知何时被春风注入了魔法,鞋窝里竟长出了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弟弟坚持说是冬爷爷留下的礼物,我却看见鞋帮裂缝里藏着蒲公英的飞行执照——只等某个有风的清晨,它们就要驾着绒伞去给远山涂颜色。 昨夜雨打芭蕉时,外婆的腌菜坛子突然开始冒泡。 今晨掀开荷叶封盖,琥珀色的酸水里浮着星星点点的野葱花,发酵的春天在坛底咕嘟咕嘟唱着歌。 弟弟偷喝酸汤被呛出眼泪,却惊喜地指着屋檐:去年飞走的燕子正在梁上衔泥,它们尾羽掠过的空气里,柳絮已开始练习跳伞。 赶集路上遇见卖雏鸭的老伯,竹筐里的绒球们啾啾叫着要春游。 我用零花钱换回两只小黄鸭,它们刚进院子就扑向融雪的泥坑,扁嘴巴在春泥里掘出蚯蚓写的诗。 外婆笑着撒了把小米,鸭掌印立刻在湿地上排成省略号,通往墙根新绽的二月兰花丛。 暮色染紫桃枝时,瓦当上的残雪早化作了云,青石缝里钻出的草芽正学写“春”字。 晒衣绳上飘荡的碎花布,裹着樟脑与阳光私奔的气味,而墙角的藤椅悠悠晃着,把二十四个节气都摇成了童谣。 忽听得镇东头爆竹炸响,这回可不是顽童作怪——灶王爷画像前的麦芽糖还粘着牙,春的圆舞曲已转到最欢快的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