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世间经历的第二十个春天。
遥想第十九个春天,花开之日,我站在教学楼的连廊上,看那些花瓣打着旋儿坠落。 它们像碎了的色块, 在水泥地上洇出淡青的印痕, 而我的影子正被正午的太阳压成薄薄一片,覆盖在那些隐隐约约的春天之上。
春天总是在不经意间到来, 无声无息,但又铺天盖地。 第二十个春虽未苏醒,但空气中已然弥漫着泥土与新芽交织的清新气息,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进行一场与自然的亲密对话。
高中时的生物老师说, 植物也有记忆, 根系记得每个春天的温度。 教学楼前的花树,即便我如今也叫不上其名姓,但抽芽时,却依旧能真切地感受到风的绵软。当时的我, 总在正午经过那排雕花铁窗。 碎金似的阳光透过枝叶,顺着铸铁纹路游走, 在我眼皮上烙下细密的灼痕。
我的第十三个春天是最让人难忘的。 我依旧住在乡下的奶奶家,院子里种着一院的瓜果蔬菜。我亲眼看着西红柿和黄瓜地里支上架子, 看着南瓜藤铺满西边的院墙,丝瓜藤缠绕鸡窝,我在一席绿色中寻找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冬瓜。 爷爷奶奶破天荒给我腾出一片地, 给我一把棉花种子——我也 是 在 这 一 年 学 会 如 何 播 种 春天。
那年的雨也是最多的。 老屋墙上的青苔总在雨后疯长, 我常把指甲染成碧色, 在地砖上拓出各色各样的痕迹。 我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 我们在雨后的傍晚结伴去村南的沟渠里玩。 那里每年都会盛开多彩的花。 奶奶说是风把种子刮过去的,我也深信不疑,
但直到第十九个春天,我独身前去,却再也看不到那片在童年视角里的花海, 这时我才明白,那或许只是几朵孤独舞女,但依旧美不胜收。 暮色里,衣角沾到的水在泛着幽微的光,像极了初生的萤火虫,而我不敢拍打,生怕惊醒了沉睡在褶皱里的春意。 那时的春雨多么生动啊,而长大的我却很难再去共情。 我对春雨的感触, 慢慢变成了手机自带的天气软件里,虚拟的云朵下永远不会打湿衣袖的电子雨。
在第十五个春天,我从乡下搬进了城。 城市的春天和乡村截然不同,但各有所美。 钢筋丛林中,处处充斥着人工风景。 市政工撒下的草籽在缝隙中萌发,嫩芽顶着花瓣残骸破土而出,宛若大地睁开千万只翠绿的眼睛。 家附近有条很老的街道,树的年龄比我大得多。 我拍过无数水中的春的倒影。 风起时,整条林荫道都在簌簌颤动, 梧桐的絮在积水潭里点缀,惊散了倒映其间的人影。
春的形象在记忆中不断变换,或许这正是成长的最好证明。 时间匆匆而过,春天来来往往, 时间提着行李跟着春天去到一个又一个远方。 即便大多数的春天在记忆中是淡淡的, 但幸好还有充满回忆的春天舍不得我, 我也就带着这些鲜艳的记忆,来到了第二十个春天。
第二十个春天我将在烟台度过。 如今正值初春,一切的一切还未完全复苏, 但渤海已经舍去了寒冬的风——海水总是比陆地升温得快。 他们比我更接近春天,也为世界传达着独属于春天的海浪声。 如今的春天,越来越令人难捉摸, 但我始终相信春天是从海底升起来的。 那些在深冬沉眠的生物最先感知温度变化, 它们的呼吸串成看不见的锁链, 将春天从幽蓝深处缓缓拖拽上岸, 像老渔夫般, 气喘吁吁地告诉我说:“你好,你预定的春来了。 ”
前些天放学出门, 海边的黄昏来得格外隆重, 落日像水墨画般高悬在海的对岸上, 云层被落日点燃时, 整个海湾变成熔化的琉璃盏。 烟大门口海滩上,那拦沙
的网也撤了下来。 沙滩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我看着声波惊起海浪掠过水面,恍惚间,二十个春天的倒影突然在浪尖上迎来了一瞬的复活。
或许, 春天从来不是季节更迭的刻度,而是生长的力量共同谱写的舞曲。 当我们谈论春天时,其实在谈论青苔爬上石碑的速度,谈论冰层下第一道裂纹的形状。
我看世界逐渐恢复生机,长风沛雨,艳阳明月,天地间充满生的豪情,生命独享风流。 第二十个春天是全新的体验,也终将携着前十九个春天层层叠叠的故事,承载着未曾说出口的告别与重逢,在盛放时与空气摩擦出星火般细碎的温柔。 因此,我欢迎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