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密布,西风猎猎,滚滚东逝的运河尽头残阳如血。一再伫立于故乡河畔,我不仅看到一幕幕变化中的风景,也窥见一个变化中的中国。
儿时在故乡,我常拉着爷爷的手,去运河边看风景。眼前绿水荡漾波光粼粼,身旁微风吹拂柳枝轻摇,爷爷重重拍打我的肩膀,手指着运河气派地说:“看!咱家门前这条河,可是京杭大运河的支流,自古以来就是咱们这儿的经济命脉,多少人都靠水吃水,在这河面上讨生活呢!”
年幼的我闻言望去,只见层层细浪一波一波拍打着河岸,江心处船行如织,好不热闹。货船吃水极深,满载着船主对美满日子的殷切希望;渔船拖拽着长长的渔网,网中鱼儿蹦跳,激起幸福生活的滚滚波浪;游船则行进得格外轻快,游人们集聚在船头,怀抱着绿水青山,沐浴着江上清风。汽笛声此起彼伏,奏响一幅缀满烟火气息的人间风景。
可前些年回到故乡,我却惊讶地看见风景变了,运河老了。纵使眼前的江山秀美依旧,身旁的柳枝摇曳如常,可那熙熙攘攘的江面却一平如镜,不复从前的热闹景象。“唉……”叹息声里的爷爷似乎也比从前苍老了许多,“这年头大家都不坐船喽,运河是越来越不中用喽……”
目睹这变了样的风景,我呆呆立着,怅然若失。恍惚间,我仍能看见船来船往百舸争流,仍能听到汽笛轰鸣号子震天,仍能触到那浪头拍岸的力气,仍能感受到那纤绳摆荡的节奏,货物仍流水般地涌上船去,游人仍争先恐后地冲向船头,船夫也仍如从前那般摇着手呼我上船,汗水在他们头顶蒸腾,氤氲了我的眼眶……“回去吧!”尚未从幻想中回过神来,爷爷已转身走在前面。那肩背佝偻的形状,像是没了纤夫的纤绳。
如今每当回到老家,我仍不时到运河边坐坐,探望那道熟悉而陌生的风景。若是有耐心等上一阵,终究仍能听到一两声萧索的汽笛,仿佛失去听众的歌声。渔网数次起落,也终究能有些收获。游船上的游客呢,三三两两稀稀拉拉,看上去都垂头丧气的,没什么游山玩水的兴致。在这一去不返的河水里,他们似乎也失去了什么。
看,风景在变。古人云,“观一叶飘零而知秋,睹一枝勃发而见春”,意指人要从事物肌理的细微变化中窥见历史的风向。我从运河的由盛转衰中看见的,是时代莫之能御的伟力,它既不留恋也不等候,凛冽而迅猛地掠过故乡,运河和爷爷们如稻草人般轰然倒下。可即便倒下,他们也指明了风所来何处,去向何方。看,风景在变。古人亦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如今的我读过些圣贤书,明白些大道理,早已不复当年那个只顾伤春悲秋献愁供恨、直把栏杆拍遍的青头小子,自然也能清醒地认识到———新生机之萌发,非经旧事物之衰微无从抵达。
故乡、运河、爷爷和我,我们身处的,是一个变化中的中国。经过改革开放的四十多年,这个国家已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兑现了一个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构建出一道道惊艳世界的风景线———南水北调、西气东输、三峡大坝、川藏铁路、北盘江大桥、港珠澳大桥……与这些声名显赫的超级工程相得益彰的,是故乡及无数个像故乡一样的城市与中国和世界的立体链接。高速公路、高铁线路与飞机航线的四通八达,只是信息时代的迅猛发展与人们生活方式的飞速变化的缩影,家乡的人们早已不必靠水吃水,家乡的运河也早已不必那般重要了。那道曾经亮丽的风景,将逐渐地、真切地、彻底地干涸在历史中了。在这巨变的时代风景前,我不应该是兴高采烈、欢欣鼓舞的吗?
只是,看着儿时曾流淌着旺盛烟火气息的运河,我的内心仍有止不住的伤感与迷惘。
“呜——”一声熟悉的汽笛声响,我停止了沉思,惊喜地望过去。一条熟悉的船缓缓驶过,驶过喜忧参半的我,驶过滚滚东逝的运河,在一轮如血的乡愁中驶向属于它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