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 刘浦江教授(1961—2015)自1988年起在北大任教治学,是宋辽金史与中国北方民族史领域学术造诣精深的学者;不仅如此,他更以良师风范深植于学子心中,其面向本、硕、博各层次开设的专题课程深受学生们的喜爱。但在正值学术盛年之时,刘浦江教授溘然离世,成为2015年冬日里学界难以弥合之憾。2025 年初,适逢刘浦江教授辞世十周年,本报特约宋辽金史专家、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的余蔚教授,与其嫡传弟子、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的苗润博副教授撰文。二位学人分别从刘浦江教授的学术史地位和师道传承之不同视角,共缅怀、追念这位辽金史名家和心里始终装着学生的好先生。
时光荏苒,刘浦江教授辞世已经十年。但学界同仁仍在不断与这位故人对话——谈到辽金史的重要问题,仍然会经常引述他的见解,经常会与他商榷,一如他在世之时。他的许多研究,至今还是绕不过去的。他当年关注的问题,至今仍然是前沿问题。中华书局于年初出版了《刘浦江著作集》,这是缅怀追思他的最好方式,也是一个回顾他的学术成就、学术影响的契机。
1988 年,刘浦江调入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并在邓广铭先生的引导下走上辽金史研究的道路。从1990年以《再论〈大金国志〉的真伪——兼评〈大金国志校证〉》(《文献》,1 990年第3期》)一文初露锋芒,到他离世为止,20余年,共发表80余篇高质量的学术论文。近日出版的《刘浦江著作集》(含《辽金史论》《松漠之间:辽金契丹女真史研究》《宋辽金史论集》《正统与华夷: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研究》四种,共收论文 68 篇),凝聚了他多年的学术思考,处处阐发了对辽金史研究的独到高明的见解。而从他厚重的学术履历之中,更可发现,他对于自身学术道路的规划与贯彻,及其研究对于所在领域的引领作用。正如他自己所言:“衡量一位学者的成就和贡献,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那就是他对学科的推动作用。”(《邓广铭先生与辽金史研究》,收入《宋辽金史论集》)评价刘浦江教授的学术贡献与地位,“对学科的推动作用”,同样是一个关键的立足点。
1999 年,凝聚了他第一个十年的学术精华的论文集《辽金史论》出版,在“自序”中,他毫不避忌地指出世纪之交时研究辽金史的困境:“辽金史研究至今仍未走出萧条”,并呼吁“辽金史学要想真正赢得史学界的尊重,必须证明自己的实力。”十年之后,在《穷尽·旁通·预流:辽金史研究的困厄与出路》这篇文章中,他再次强调了十年前的判断。但这一次,他开出了怎样走出萧条的药方:1. 穷尽史料,将辽金史研究的史料范围,扩大到同时期周边政权,包括域外的文献、以及后世各朝代的文献。2.通过兼治宋、蒙元等其它断代、以及民族史研究,扩大视野、触类旁通。并且,跨越学科屏障,运用其他学科的视角和方法。3.运用民族语言,扩大史料基础。
这是从史论、研究领域与视野、研究方法与手段各方面,为辽金史如何实现“学科突围”探寻路径,其中饱含了他对于辽金史发展的殷切期望。同时,也是他的自我期许、对于自己学术道路的总结提炼与展望。把《穷尽·旁通·预流》一文作为《宋辽金史论集》的开篇,相当于代前言或者自序的地位,是很合适的。将这剂药方与他的学术生涯对照来看,不难发现,他本人就是在不断践行他所提出的路径。
自《再论〈大金国志〉的真伪》一文始,1990 年之后的三四年里,刘浦江的关注重心在于文献整理研究,由发表的成果来看,集中于《契丹国志》《大金国志》等文献。但在这一时间段里,他已开始投入大量时间,点校、研究《三朝北盟会编》,初步成果在1998年见刊,惜乎最终成果至今仍未付梓。这一阶段在文献上所作的苦功,一是化作了后来修订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辽史》的基础,二是文献探源力求逐步追索其成型过程,重现文本被“制造”出来的路径。这一研究方法,运用于《关于金朝开国史的真实性质疑》(收入《辽金史论》)《契丹族的历史记忆——以“青牛白马”说为中心》(收入《松漠之间》)《契丹开国年代问题:立足于史源学的考察》(收入《宋辽金史论集》)等典范式的研究中。后来,又在《辽史》修订这一平台上,培养了多名辽金史优秀青年人才,演绎生发出一系列现象级的学术成果。在他学术生涯的后期,他的学术视野之所以能扩展到辽金之外的其他政权与断代,有赖于其初期在史料准备方面的蓄力。
自1994年始,刘浦江有多篇金史研究论文连续见刊,涵盖了民族政策、族群关系、户口、土地制度、赋税等主题。至世纪之交,他又有计划地转向辽史研究,涉及了国号、族帐、地方制度、政治文化等。如邱靖嘉所总结,他所关注的,从来都是关涉重大、“难度系数”很高的问题,并对其作“最彻底的清理”,将历史考证问题升华为全局问题(《刘浦江先生学术成就与思想述评》,《唐宋历史评论》第二辑,201 6 年 6 月)。在所有金史、辽史研究的篇什中,他都用宋朝文献——甚或唐五代、元代文献——来填补关键的缺环。在他的早期作品《金代的一桩文字狱——宇文虚中案发覆》一文(收入《辽金史论》)中,更是宋人文献与金人文献的“对质”,宋人的史籍、文集、方志,信手拈来,且参用了元人、清人的见解,可谓穷本溯源、广征博引。虽然论证的是一个金史的问题,但他的视野绝不局限于金朝,而这也正是此后他在宋史领域以及兼跨辽宋金的力作的预演。尤其是在“正统性”以及历史叙述的主题下,他所瞩目的时代,由辽金而横向扩展到宋,又上溯至南北朝隋唐,下延至元明清,产生了一系列在整个历史学界都有广泛影响的成果(其中大部分收录于《正统与华夷》一册)。他以自己走过的学术之路,将“兼治”“旁通”之道完美展现出来。
辽金(尤其是辽代)汉文文献之稀缺,是研究者共同面临的窘境。这并非没有解决之道。除了将现有辽金汉文文献充分咀嚼消化、尽力搜集宋人关于辽金的记载之外,更是可以深耕契丹文文献这片沃土。但民族语文与辽金史研究,似为两途,有相交之处却不重合。要将可利用的文献向契丹文字扩展,类似于“兼治”另一领域。在有意于转向辽史领域之初,刘浦江就已决心踏入契丹文研究领域,以铺厚文献基础。1999 年发表的《内蒙古敖汉旗出土的金代契丹小字墓志残石考释》(《考古》,1 999 年第 5 期),是他以契丹文字作为自己研究工具的开始。2022 年发表的关于契丹文、女真文研究论著目录以及女真文资料的总目提要,从中足见他投入民族语文研究之后,做了何等充分的准备工作。此后,陆续又引入契丹文文献的研究,以及关于契丹文文献的讨论面世。尤其是 2005 年之后,屡有用契丹文字解决重要问题的研究见刊。他呼吁辽金史研究者扩大史料基础,而他是身体力行,拨开荆棘先走过一遍。他去世前不久出版的《契丹小字词汇索引》(中华书局,201 4年),是他赠予学界的最后礼物之一,也是一个有力的示范。
作为学者,他对于自身,一直有严格要求与长远规划,力求补足所有可能存在的短板。是以,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给学界留下的,是在文献、方法、视野各方面都接近完满的形象,是一座学术高峰。这不禁令人遐思:若天假其年,再有一二十年,他会达到怎样的高度?但即便早早辞世,他的学术之道,也已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后来者在他指明的方向上,风驰电掣,不但在方法论和史料处理的深度上有很大进步,并且以开阔的视野、突出的问题意识,对传统议题作深入反思、开展热烈讨论,逐步改变着“辽金史”的对话范围。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辽金史领域正在突破画地为牢的思维模式,积极融入到中国古代史研究的整体序列之中。他不仅是辽金史领域最有成就的学者,更以本人在中国史研究领域的上下求索,促成了辽金方向研究的扩张与转型。他不是孤勇的学术探险者,而是成功的引路人。
刘浦江教授曾说:“非常向往的是那样一种学术环境,能够完全凭着学术的感觉,去选择自己感兴趣的研究课题,而不必有其他任何功利的考虑搀杂其间,这才是一个人文学者的最佳境界。”(《松漠之间》自序)也惟有执着地追求与维护学术的纯粹性,才有望能真正感受到学术的魅力与活力。
(作者系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为宋辽金史、历史政治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