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春雷炸响的刹那，窗台上风铃撞碎了冰封的寂静。推开木格窗，看见闪电的银鞭抽裂云层，蛰伏在冻土深处的呼吸开始松动，像千万粒沉睡的种子同时翻身。
推开柴扉时，院中老梨树的虬枝上，芽苞撕开褐色茧壳，露出玉色经络。雨珠叩击青瓦的节奏渐次绵密，檐角垂落的蛛网兜住三两点晶亮，去年深秋蛰伏的蜘蛛从裂缝中探出细足，将积攒半年的经纬重新编织。门前菜园里，嫩绿的新芽正用针尖般的笔触，在雨水浸润的宣纸上勾勒春信。
后山竹林传来细密的崩裂声，积雪消融后的腐殖土鼓起无数小丘，蚯蚓用湿润头颅顶破板结的冻土，它们搬运的不仅是春泥，更是把整个冬季收藏的地气酿成黑金。这些大地深处的子民，读懂了泥土开裂时释放的诏书。松针间垂落的冰棱摔碎在青石上，惊醒了岩缝里沉睡的蕨类，蜷曲的嫩叶像婴儿攥紧的拳头，突然被春风掰开指缝。
最生动的苏醒藏在老宅墙缝中，老爷爷的紫砂壶在炭火边煨着明前茶，蒸汽里浮动着二十四节气的密码。水汽氤氲间，望见那些被春雷惊扰的蚂蚁衔着卵粒，沿着砖缝蜿蜒成墨色溪流。它们搬运的不仅是后代，更是穿过漫长寒冬的密码——去年深秋储存在腹腔里的阳光，此刻正化作触须间流淌的金色讯号。
晒谷场边的桃树枝桠上，鼓胀的花蕾开始吐露秘语。放蜂人揭开蜂箱的油布，越冬的蜂群振翅声与远处学堂的晨读声共振，将“天地俱生”的句子酿成蜜。老农俯身犁开苏醒的土地，新翻的泥浪里，种子的胚芽将顶破陈旧的壳，如同蝉蜕挣脱轮回的桎梏。
河滩上的芦苇荡传来细微爆裂声，去年冬天折断的枯茎内部，乳白的芦芽正顶破纤维囚笼，像婴儿攥紧的拳头突然舒展。渔人解开系船的草绳，木桨搅碎倒映着桃云的河水，波纹荡开处，冬眠的鲫鱼甩尾跃出水面，鳞片抖落几颗星子。
溪畔，冬眠的青蛙挣开泥壳。它们腮边尚未褪尽的冰晶，在阳光下碎成跳跃的星子。浣衣妇人木杵捶打青石的节奏，惊散水底蜇伏的鱼群，银鳞搅动的水纹漫过岸边野芹，那些锯齿状的叶片立即噙住春汛，将水纹拓印成自己的脉络。放学孩童的书包在田埂上跳跃，玻璃罐里新捕的蚕蚁正在啃食榆钱。他们蹲在苜蓿地里掐嫩芽的动作，与父辈弯腰插秧的身姿重叠成大地上的复调。蚕食桑叶的沙沙声、犁铧破土的闷响、雨水敲打斗笠的叮咚，共同谱写着惊蛰的乐章。
瓦罐中发酵的醪糟溢出甜香，与潮湿的泥土气息、绽放的桃李芬芳，在惊蛰的夜晚酿成一坛万物同醉的春醅。
听见身体里传来细碎的迸裂声，那些寒冬蜷缩的关节、凝滞的血脉、封存的念想，此刻都在惊蛰的雷鼓中舒展筋骨。原来万物苏醒从来不是温柔的渐变，而是带着撕裂茧壳的痛楚，如同春蚕咬破黑暗的决绝，如同种子顶开岩石的暴烈，如同所有沉默岁月都在等待这刹那的——玉碎声。
忽然懂得，所有蛰伏都是光阴的留白。就像蚕在黑暗中编织光明，种子在沉默里积蓄绽放，那些冬日蜷缩的等待，终将在某个雷声滚过的清晨，裂变成贯穿天地的磅礴生机。
（王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