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左右,当我还在回家的火车上时,父亲给我打了一通电话。电话一开始,我听出了他的疲惫,断断续续的,第一句话问我到哪了。我说还有五六个小时到北京。他顿了一会,手机里全是电波音,火车刚好停在月台上,轰隆一声,巨大的车厢卡在原地,汽笛鸣起。我不知道我是否听对了,手却是不停地抖,心跳得很快,快到我觉得车厢很闷,不得不走出去。
“你爷爷今天早上不在了。要不然你在北京买张飞机票回来吧。”
我说好,然后自然地等父亲挂断电话。在月台上,有好几个人下车便点起香烟,刚好围绕在我身边。一时间,升起的烟雾罩满了我,我看着车窗,里面走着形形色色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大多数疲惫而沉默,不带有任何情绪。其中有一个老头,干干瘪瘪,满是皱纹,两只眼睛挤在缝里,总是跟在前人后。突然,他转过头来找位置,却透过玻璃,穿过层层烟雾与我对视。我仿佛看到了数千公里外的爷爷,也是一样的神态,也是一样的眼神,每次在我们回到老房子时,站在门槛边,磕磕绊绊地走过来。
我的心情很不好。主要是心跳太快。我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说服我自己。其实我早有预感。爷爷已经八十好几,身体每况愈下。镇子上有给他算命的,算过他能活到八十三四;去年我不在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我父亲带他去水库边选地,他说他一定要自己选一块好地,保佑我们一家。
舟车劳顿,我改签机票到了下午五点,坐火车到北京不过十二点,还有时间。我去了一趟不远的雍和宫。冬天的雍和宫安静祥和地沐浴在北京的晴日中,红墙上挂满了枯枝灰色的影,斑驳交杂,一缕缕的光透过去,照射在数百年的屋顶,青砖绿瓦全都是毛茸茸的。拥挤的道路上走满了行人,熙熙攘攘,朝着雍和宫入口前进的人们排着队伍,有的人眯着眼睛低着头,有的人玩着手机默默地前进,只有少数几个人,快步走着;反方向的人们大多都已经参观完毕,念念有词的大概是心愿未了,步子紧的、与人四处说话的,估计是还了愿的,还有一些散漫的,靠着红墙拍照。雍和宫不知道一天有多少人前来,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心事。
雍和门殿开三门,供奉着弥勒佛,其身边是四大天王,通常求的都是顺心如意。我在一旁的香烛台上点好一注香,高举过头,一拜再拜三拜,我睁开眼,透过前方的人群,看见了端坐着的弥勒。他的神情柔和,双目低垂,仿佛瞭过我的心底。
在我将香火投入台内的刹那,我回头看到了一个踉跄过来的老人。他腿脚不便,仅仅是两米的距离,却是走了好几步,每一脚都努力地移动着。我让开了位置,老人只能是对我笑一笑,然后勉强走过来。我仔细打量他的样貌。枯瘦的脸颊有着好几块褐黑的斑块,下巴的胡子花白,像那香炉里的灰烬一般,在阳光下毛茸茸的。
他的腿脚很像我的爷爷。爷爷晚年的下肢已经完全无力,走路都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过去,在远处看像是晃动的木头杆子。那老头终于走了过来,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他颤着手把点燃的一注香投了进去。
然后他慢慢地跪在垫子上,双手合十,睫毛合闭,本就弯曲的背再用力地弓下去,膝盖深深凹在垫子里,一拜下去,垫子上激起万千尘埃,他的身子浸没在其中,光反射在上面,模糊了他。我突然希望那是我的爷爷,他能不远万里地来到佛祖的身前,好好拜一拜,再上路。可是当我愈发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发现我早已忘记爷爷的脸庞。我从来不去记住,也从来不会留意,他只是一个灰突突的老人,蜷缩在家的那一角落。
借助光,我好像看见了万千个老人,都有爷爷的特征,没有爷爷的相貌,他们缓步走着,缓步跪着,一步一磕头地向着菩萨佛祖。硕大的殿堂里,只有那尘埃飞扬的声音,只有那香火燃烧的声音。
辇道外,一阵风响起,我站在殿门前,久久不动,我知道有些东西已不再了。
(作者系文学院暨新闻与传播学院2022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