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家里的新米饭。 ”我细嚼着,一粒脱壳的莹白突然迸出清甜,融着我的思绪,漫溢开来。碗中玉色渐洇成金黄———天高云淡,雀声啾啾。 原先满盛谷粒而谦卑地低头的稻子,不见了,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让谷粒暴露在天地间,享受阳光。就好像父母精心哺育自己的子女,见子女成熟了,自己放心离去。褪去稻衣的谷粒躺在阳光里,像婴儿蜷在温床。 父亲说稻穗低头是向土地谢恩,可晒谷场上的谷粒却倔强地仰起千万张金色小脸,仿佛要将阳光酿成蜜浆。
太阳温柔地抚过每一粒谷粒, 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让人忍不住伸出手去,与谷粒亲密接触,一股暖意顿时从你的指尖奔涌到你的手臂,流经全身。 麻雀总在晌午最暖时偷袭。 它们啄食的节奏像秒针叩击,惹得爷爷举着绑红布的竹竿来回巡守。 谷粒是爷爷的心肝呀,他怎能容许雀儿伤害它们呢? 后来檐角多了面旧镜子,阳光在镜中折出利剑,惊得雀影纷飞。 可那些机灵鬼很快发现端倪,竟学会踩着镜框边缘偷啄,像踩着钢琴黑键蹦跳。
最惊心动魄的是暴雨将至的黄昏。那天乌云如泼墨坠压,邻家晒场却还铺着未收的谷毯———外出务工的王叔家只剩老奶奶看门。 爷爷抄起木耥板冲进风里时,我看见他灰白头发与稻壳齐飞。九岁的我攥着小竹耙紧随其后,谷粒在狂风中逃窜,像无数尾逆流的金鱼。
风刮起更猛了,耳膜边鼓鼓作响,我卖力地向前一推,一拎,又推,反复着。虽然很久才推了那么小的一块,我也有模有样地干着。见爷爷快推好,我赶忙拿起扫帚,驱赶离群的谷粒回“巢”。 当第一滴雨砸中我后颈时,最后一把谷子正钻进油布褶缝。 王奶奶颤巍巍捧来姜茶,茶汤里沉着三粒倔强的稻谷。 爷爷将它们埋进花盆,来年竟抽了三茎青禾,在防盗窗里朝着夕阳敬礼。
我继续嚼着,在回忆中畅游。时光荏苒,不知是我的学习紧张了,又或者是我的心麻木了,我与那土地,与那土地上的谷粒、鸟儿、天空,像隔了层玻璃。 一切那么清晰地呈现在脑海里,但我终究无法触及。
我咽下最后一口饭,喉间泛起微涩。 玻璃幕墙倒映着电脑冷光,那些在报表间游走的数字,可会梦见自己曾是颗会呼吸的谷粒?
唯有在梦里,乘着田野来的风,与过去相遇。昨夜骤雨敲窗,恍惚听见晒谷场木耥板的沙沙声。 有个白发老人牵着穿红雨靴的孩子,正把星星般的谷粒,一粒一粒嵌进月亮。
我的田野,我的谷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