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和父亲变得不爱说话,仿佛他在我的生活中可有可无,我常常这样去想。想的多,沉默也多,他的肩膀就像在这无声的世界里垮掉了。
他,曾是我倚靠的大山、横跨的伟岸。现如今隔着银河,我始终不能靠近。
沉默以后,母亲便成了我和他信息交流传递的使者。“阿弟(对儿子的称呼),明天什么时候去学校?”或许是我听到最多的话语。然而不是他亲口说给我的,是母亲告给我的。我和他住在小小的四面墙的躯壳里,却没有说过一句话。每次碰面对视,我们的眼神都故意躲闪,唯有母亲还会迎着笑脸,把我拉到一旁,吃她刚做好的糕点。
母亲打小就上灶台忙活,自然会做些糕点,也不足为奇。不过,她的糕点总比外面铺子的来得正宗、来得好吃。我常笑话她说:“你搞这个去卖,咱家就可以住上八面墙了。”母亲笑了,他也笑了,只是又转过身去,长长叹了口气,便上楼去了。他总不吃这类东西的。圆桌前,只剩我俩还在享受着糕点的味美。
在学校补课的日子里,放假、回一趟家总像枯苗望雨一般。准备放假那天,我不再选择午休,舍友也在忙着收拾行李。下午两节课过后,每个人都像要上前线冲锋的勇士,后脚蹬地,两手往后抱紧书包,靠近门边。我想,他读书那会儿,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当铃声一响,就会有千万匹脱缰的野马奔向校门口。我自然不是例外,但我和表弟骑自行车回去,定不会冲到他们前面。一路上,扬起的尘足以把炊烟盖住。我的心,是越过扬尘、奔向他去的一只山雀。我知道,他总会在村头的路口徘徊,或者倚靠大榕树抽着旱烟;我知道,他会对蹲守石碑的大黄狗说,在家淡了,就该出来走走。
然而他从来就没有淡过,手头上的活是一茬接着一茬。大哥上学那会儿,他就上山捉蛇到集市换钱,他的手每每被蛇咬伤,总会敷些草药,然而伤疤的留存是在所难免的。现在轮到我上学,他就上山挖五指毛桃,三块五一斤,他一天也就挖个二十来斤。虽说为数不多,但却要跨越几座山,附近的山几乎都被开发掉了,得翻过去,才会有零零星星的几棵五指毛桃。生活的需要,挖五指毛桃的人也多。你若是能在蓬蓬的灌木丛间看到一棵大的五指毛桃,这说明你是幸运中的幸运。他每次回来都很晚,有时月亮已经爬到屋后。母亲早早喂完猪,就冲凉去了。我做好的饭菜,在圆桌上失望着纳了凉。他终于回来,左手拎着两个红红的老鼠瓜(一种很香甜的藤蔓瓜类,小时候,他经常摘给我吃)。他洗完两大盆水后,便同我们上了桌。围坐时,我和他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岔个路口,我便和表弟分别,转身就拐进山路十八弯。疲惫却将我的眼睛蒙住,前轮像被铁链锁住,“哐当”一声,我从车头飞了出去,头磕到石头上,舌头几乎断掉,我正一点点麻木,失去知觉。在村民的帮助下,我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他。他黝黑的脸庞,额头爬满皱纹,霜冻的头发,此刻在我眼中,格外夺目。“阿爸,我真的……没骑快……”我吐字不清地说着。“嗯,嗯……莫得事,莫得事。”他说着,右手便抚摸着我的额头,他的手竟然像海沟一样深刻。我这才发现,我正躺在他的怀中,与他对视交流,他的眼角仿佛涌动着明亮且晶莹的东西。直到救护车到来,母亲陪我同去,他这才转身回家去了。
消毒的疼痛,缝针的可怕,但在此刻,我竟然没有落泪。母亲打来温水,给我清洗斑斑血迹。过了两天,他来了,他是搭村里人的车来的。他什么也没有带来,母亲出去,房间里就剩我和他,还有邻床的大叔(不过已经睡下了)。“我……我……”没想到,我们竟然同时开口。“爸,你……你先说。”我依旧吐字不清。“阿弟,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你的老师那边,我也招呼过了,你尽管养着先。”他说。好久没听到他对我说这样长的话语,或许在此刻,我发现他是那样的可亲近。“明天,你的老师要来看看你。”他又说。不知过了多久,护士推门进来,他便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过。母亲进来,说他要回去喂猪了。是的,家里常年收入,不过依靠两头猪、一群鸡鸭,或者是他上山捉蛇、挖五指毛桃,母亲就忙些田地活来的。
第二天,我的班主任陈老师领着四位同学来看我。我们在床边合影,却唯独少了他。我从来没给他拍过一张照片,也没有一张合影。在母亲、姨娘、老师及同学的关怀照顾下,我的伤势顺利好转。顺利投入到紧张激烈的复习中,我的记忆逐渐恢复,成绩也开始稳步提升,即将迎来人生的第二个高考。
是的,我参加过一次高考,但也是在同一所学校。当时临场失措,没有填到自己满意的专业。他当时狠狠骂过我,说我不努力什么的。我把自己一个人关进房间,门外的争吵是在所难免的。直到在堂哥的建议下,我选择补习再战。他摸摸脑袋,不作声地走上楼去了。我又重新回到自己的高中。
高考前一天,母亲打来电话,不,是他。“咳咳,明天就要上战场了,莫慌!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看清楚再答题……你……是我的……骄傲!”他说得很快,但我听得格外清楚。那时,天空正划动着流星,不小心落到我的眼睛里。保卫大叔冲凉去了,不然还会和女学生唠嗑半个小时。但那时,除了蟋蟀还在忘我放纵,其他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教室的窗户暗了,宿舍的灯还亮着,我的头顶,繁星点点。
高考结束,成绩还算理想,足够上一个重点二本大学。当天晚上,母亲搞了一桌子的菜,围坐的有勤劳的母亲、呆滞的大伯、健硕的大哥、美丽的嫂子、可爱的侄女,还有黝黑的他。他搬出压床底的“老坛桂林三花”,二话不说就给我满上。“咱家也出大学生了!”这是那晚,他飙出最多的话语。他没念过大学,但他很喜欢大学生,特别是有知识的人。话说他念一句诗得三五天,我怔了一下,不禁让我想起那晚电话里,他说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竟然如此流利。那晚,他醉红了脸,我和大哥搀扶他上楼去了。
他躺在床上,嘴里迷糊叨叨着:“我家也出大学生了,出大学生了……”我的脚不小心踢到垃圾桶,看到里面满满的折皱了的纸,上面写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随手拿走了一张,折成一艘小船,慢慢驶近他……
(作者系文学与传媒学院2023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