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已然进入冬天,气候还在秋天徘徊。是还在等什么吗?
但我清楚知道,冬天是真实的来了,尽管四野尚留着秋的气息。亦如我几近知非,趟过的岁月,还有年轮的卡点,早不被这季节的幻象蒙蔽。
因缘际会,文友们踏上去横岭湖湿地观鸟的欢程。从湘阴三塘蒙古包码头出发,乘“水上漂”往南洞庭湖中的青山岛,也就二十来分钟舟程。我不是水乡人,对水系没有印象般的概念。湘资澧水在这里汇入洞庭湖,我却不知道漂舟行在哪一个水段。俨如朦胧的天,是冬天还似秋天;亦如浑蒙的水,是江水还是湖水?
其实这水也说不上有多浑,偶遇的江豚拱着浪告诉人们,它还生活在这里。只是千里江水千年流淌,裹着一路风尘,在这里也确实要等上一等,等沉淀过往,涤出新姿,再融入洞庭的怀抱。
今日倒有一丝凉意,浪拍打着船沿,翻起朵朵泡沫状的花。思绪闪回到十二年前。
那时的青山岛还是乡镇建制,唤作青潭。也是这种雾蒙蒙的天,也是这种轻漂漂的舟,也是这种空落落的心,眼帘、脑海、心际、笔端,生出一幅似古还今的画:秋里青潭秋雾蒙,秋心合处赋秋声。浪从江岸层层叠,舟近洲头冉冉撑。词一阙,酒一盅,凭空画字作鸥盟。芦柴过早飞灰白,与我同销寒露风。
——这种感觉于今天再现。虽然也曾多次到过青山岛,但情和景如此契合的,恰是这时隔十二年的轮回感应。是时空的定格,还是岁月的等待?让我重拾这一幕冬日的秋光。江面抑或是湖面风起,洲野滩涂的芦荻随之摇舞,向着风儿,欲拒还迎的样子。它们没有漫天飞舞。它们是不是也在等待,一场只属于芦荻的盛放?
浅水滩里茕立着一只只灰褐色的鸟。它们个头较大,没有群处,像划分了领地似的栖落开来,长腿立得笔直,长嘴自然地斜指水面,长时间一动不动,像尊雕塑。我不知道它的鸟名。同行的文友告诉我,渔民们叫它“老等”。它在等什么呢?是等着这好奇的人们纷扰后的宁静?还是等着另一只倾心的“老等”停留?或者单纯只是等着送到嘴边的小鱼虾?或者三者都是。我想“老等”的世界里,也有如俗人的食、色、性吧!
岛上的路铺了沥青,即使穿行于芳丛褪去后的荒丛,乘坐观光摆渡车也别有一番滋味。当年平垸行洪,大部分的青潭人离开了世代生活的家园;后来青山岛纳入横岭湖湿地保护区,又有部分人迁移出去。如今除了湿地管委会的工作人员,岛上原居民就只剩下一些老人。岛人的根在这里。他们守望着历史,守护着今天,也守候着未来。尽管杨幺头已被竹草掩映,洞庭古庙也破陋不堪,但青山抗日死难军民纪念陵园却修建得庄严肃穆。血与火的洗礼之后,人们终于明白,大圣天王护佑不了老百姓,神仙龙王也不曾搭救苦难人,只有挺起自己的脊梁,昂起自己的头颅,浴血奋战才能搏得一线生机和种的延续。先烈的精神不死,宛如岛上独一的长寿树般永生繁茂。长寿树是孤寂的,因为即使是植物学家,至今也没有找到它的同类。它只能独自挺立、独自强大。
生长得近乎任性的植物,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沥青路,修葺得亮亮堂堂的英雄陵园,镶嵌在岛上。是自然,是人文,更是一部历史的教科书。年轻人的世界在岛外,老人们叮嘱他们要永远记得这丢“胞衣罐”的地方。在先烈亡灵面前,人或有涅槃,物或有超然,寂等本心本性的回归。但是心泊在这精神家园,谁敢忘那场屠天血祭?
外迁的人们留下的民居空置。前坪后院的橘树兀自成材,返璞自然的野性,累累瘦黄的橘果点缀一幕荒凉。没有人打理的橘树结实小,也没人摘。偶尔有游人采食,味道也不那么甜。橘树也历经沧桑,一种风霜雨雪外的冷落和遗忘。它的根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它苟且于草莽,是在等着旧主人回来?还是等待新面孔捡拾?或者是游人匆匆投来的一眼怜惜?
文友们对于观鸟是有兴致的,而我不然。人退鸟留的湖岛,自然而成鸟的天堂。人或是有破坏性的,岛上的居民少了后,草木更加葳蕤,鸟类更加富集。鸟或是有灵性的,它们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从此驿站长留,候鸟变成了“长住民”。不知鸟儿是不是也有“鸟信朋友圈”,要不横岭湖区怎么来了这么多陌生的“鸟民”呢?
白鹳扎堆在露出水的浅堤上,野鸭成群结队地在湖面悠哉游哉,群起的大雁在天空中兜了一大圈,又落在湖洲上。间或有其它鸟儿混杂在这幅唯美的图画里,却也不显突兀。这一幕和谐让人心生惭愧:自诩高级动物的人,进化了高级的智商,却不见得有什么高级智慧。名利场的争斗、强霸者的掠夺、种族群的拼杀,胸襟竟不如一只鸟儿宽广。也许是鸟儿见惯了天空,自有不凡的视界,飞越过万水千山,便爱这和谐的自然。
岛民是淳朴的,他们和这岛上的鸟儿一样,配得上这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的净土明苍。岛民的热情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是真切的。两只黑得发亮的田园犬,也像熟悉的老朋友一般围着我们直打转。一种到家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们的中餐就摆在一户人家的前坪里,天庐地席地吃出了儿时的味道。地道的农家菜,伴着院里桂花树上残留的香,佐上一壶农家酒,饭后一杯枸杞叶茶,文友们的诗意涌动,近乎按捺不住。
我不如他们那么心欢才涌。历史上的文人到青山岛总是忧郁的,也是孤独的。屈子的“目眇眇兮愁予”,杜甫的“万古一长嗟”,有多少落魄、失意和惆怅?纳兰性德的“荻花吹处,竟日冥蒙”,郭嵩焘的“黯黯芦林夜泊船”,又有多少孤悯、悲辱与愁烦?他们忧国忧民,忧时忧事,忧人忧己,总想着寻一方不被尘染的所在,向天地吐心明志,或者等一个再奉宣室的恩诏。
今日不需与古文人共鸣。哪怕有一丝的不如意,尽可去岛之东北岸的十里银滩。那澄碧的湖水,一眼望去,宛如梦幻。是不间色的水天,休养了我这不间界的眼罢。那纯白的绒沙,一脚下去,顿时豁然。是无杂质的沙毯,唤起了我那无杂念的心罢。
洲上的草还是绿的,蓼花还是那么艳,你说这是冬天,你信么?沟壑边的蔓荆子不显半点颓颜,野径旁的苍耳子还在努力成熟,空气中不时飘来错季的花香,谁又读得懂这天时地节?我是不是该融入这自然的步履和节奏?如这岛上生长的人、生长的草木、还有栖息的鸟儿一样等待,在只属于我的世界里,静候这一季迟来的邂逅,和一场不能辜负的风光。
回程的时候,我看见“老等”还在老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