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住在伊村,十里八乡的邻里都相互认识。伊村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有山有水,一条条田间小径联通了七零八散的人家,土地肥沃,养活了世世代代的农人。
伊村村头,挨着江的地方搭了一间草屋。即便在那个时候,草屋也是不多见的。我们只把犁、耙和镰刀一类的东西存在草屋里,而村头的那间草屋里却住了人。人家的院头,都是一片小小的菜畦,也有种树的,百年以后,就能荫蔽一方水土。村头的那人,没有院子也没有树,和其他乡民不同的是,他不做下地的活,仿佛这北方的富饶都与他毫无关系。又有一次我撞见他,他恰巧在钩鱼吃。
这个更贫穷的人,流浪来的人,在这片倚仗大地的村落里,却靠水养活着自己。面对一个孩子投来的最无害的目光,他摆摆手叫我靠前,接着就为我讲说这钩鱼的方式。他把一根手指伸出来,蜷成钩状,像一个粗壮的蚯蚓,就这么沉进水中,水波微微荡起。静谧的世界里,芦丛摆动着,云层飘游着,万物都在轻轻地横移。不一会儿,他猛地用劲,拽上一条不小的草鱼。
我怔住了,心想这真是个人物。而这神乎其神的技艺使我着迷。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去找他。一来二去,我喊起他钩子来。他听到这话,不愠不怒,只是咧开嘴笑。十年后我想起来,也觉得这人生是荒诞不经的。除此之外,我更好奇这么贫穷的一个人,又顿顿吃鱼,该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曾经问:“钩子,你多少岁了?”那时我约莫八九岁,钩子听到了,给出一个孩子般的回答,他说:“你猜。”
一个晚上我溜出来。孩子总是有诸多玩伴,我也不例外。我们踩到麦垛的顶上仰望星群,或是游到沂河的中央搅碎月亮,都是很常见的事儿。而麦垛上那些锋利的芒子,时隔多年,依旧使我浑身痒痒。那天晚上,我们三两成群走在沂河边上,无由地聊起了钩子。
我身旁的一个孩子听到他,立刻作惊惶状:“那是个傻子!一个智障!”接着又是一个声音说,这是个不聪明的人,妈妈讲靠近他也会变得不聪明。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来,把我淹没在了中央。我感到不知所措。又是一个孩子,他拿起钩子的鱼篓就往河里扔去。藤条慢慢地沉入水中,模糊的影子渐渐淡了下去,而几条鱼再获自由,急促地钻了出来,扑棱扑棱,水面上就泛起了银花。
孩子们离开了岸边,我站在了原地。怔了几秒,还是追了上去。大家的欢笑续了起来,像一截燃烧的蜡烛般驱散着夜晚的深沉与寂静。
我再也没去找过钩子。
人一旦疏离了某项东西,就容易迅速地将其忘记。我粘在铅笔盒上就再没问津过的贴花纸,我骑坏了的躺在床下的四轮自行车,还有记忆深处那个神乎其技的钩子。十年后的晚上,我漫步在玄武湖畔,看着这潭浩瀚的水窝,忍不住地想去钩条鱼上来。
我把一根手指伸出来,蜷成钩状,像一个粗壮的蚯蚓,就这么沉进水中,水波微微荡起。静谧的世界里,芦丛摆动着,云层飘游着,万物都在轻轻地横移,包括那虚无缥缈的时光。
我没有钩上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