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沾鹅雪,湿湿黏黏。大寒时节江南落雪。
姗姗来迟,姗姗来迟。跃过立冬划去大雪睨见冬至挨至大寒。待水汽跌入大寒的双臂,丝丝缕缕拧成雪籽落在江南。它会湿漉漉地附上远山峭壁,勾连着腾起的氤氤白气,模糊在她遥远的记忆。
她见过江南雪,在临安西子旁。雨似的雪细细密密地划过灰而近白的天,氲出淡淡烟蓝,雪絮漫上山头画在石板桥上。霏霏雨雪安静了整片湖面,时间化入落雪而人鸟声俱绝。但见白雪残风压枯柯,冰籽包覆红果。从鼎鼎大名的断桥踱步至白堤再摇荡入苏堤,抬头窥见墨点似的湖心亭.层层叠影里,舟翁的大笑穿过湖上腾跃千年的冰雾直直扎入她的耳朵: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恍神间一声孤雁划过挂在枝头的白雪,砸出一语心灵的震荡。江南的雪是水做的,不待那凉日出面,薄薄积雪便化作片片残雪,濛濛白烟散去残雪又落回湖心。透过雪帘的那场遥远相遇化水缓缓离去,沾湿了她的毡鞋。
江南之南,大寒无雪。
在中国最冷的日子里骄阳最是无力。疏疏掠过屋瓦飞檐、掠过青黑石阶、掠过屉笼上缭绕的热气。漫步而来的寒气放慢它的步伐,试着温和对待这座永嘉小郡,落雪也不过是堪堪隐没在黛色远山峭壁之上的绵绵细细遮遮掩掩。树在这里从未意识过需要变色落叶,树树皆为常青翠壁;花在这里从未计划过梳下明媚的红颜,朵朵山茶争奇斗艳嬉笑翩翩。不知当年来自北方的谢太守是否也曾惊诧过这里寒气的儒雅和善?连那野马似的朔风也变得小巧调皮,它修修钻入街头巷尾搅发那李家大娘夹着桂香滋滋起声的猪油糕,王家大伯专盖亮晶晶糯米的荤香热浇头,张家小妹才捞出油锅鼓着热泡泡的萝卜灯盏糕。朔风披上了馥郁的烟火气。
这座南国小郡的寒日无雪有雨。大网大网的冷雨织罗了它的整场冬季,冷冷覆面,凉凉沁脾。她曾不解这份安排的目的。绵绵细雨覆上伞面,席入眼帘和着滴滴答答的雨漏不绝于耳。她常恍惚那柔情春风是否早已混入这猎猎朔风卷得这城闹闹喧喧。
江南以北的地方,寒风侵骨。
燕城故里有真雪有飒风有大寒。劈面的冷风会竭力驱赶妄图登上万里长城的旅人,就像过去百年千年截下扬卷黄尘的匈奴胡人鞑靼瓦勒那样。长城石底堆着皑皑白雪,层层叠叠,不知它是否也曾埋过森森白骨,层层叠叠。北方的大寒混着血的腥气,萧萧哭号悲鸣中落下一声千年的叹息。
江南之北,有着江南未曾拥有的冰湖海子。冰晶密密织卷过分冗长的旧时光景,一层一层冰纹堆叠包裹住紫禁城里的悠悠前尘。刺目的冷阳推着湖角的水波,把冰花蚀出卷卷衣裾边,过去的故事被推搡着落入湖底更深的心脏。
然而她终究仍是厌了这飂冽侵骨的朔雪,再回首时,细腻的鹅绒小雨又拢上她的双眸,白雾蒙蒙的摇摆中她伸手想抓住那湿湿黏黏的旧景。
江南之南,风景旧曾谙。有着南国生的身子,终有一日还是会长回南国的魂灵。细细密密松松洒洒蚕丝似的落雨又落回她的大寒。烟似的细雨冷而亮白,轻轻唤她靠近些再靠近些,靠近它去寻寻记忆深处被淹没在雨幕后越发清晰的图景。
于是这单调的白雨也有了滋味。拨开缭缭白雾,她隐隐约约看见了母亲暖融融的身影,母亲端着是嘟噜热气白烟的汤羹,任是砂锅里有赤橙黄绿几色嘉料,也抵不住它们缠出一卷卷白雾凝出窗外与那白雨缭雾嬉戏。簌簌的细雨附上了浓浓的香气,这团馥郁可向来是她从立秋就开始期待的,她怎会忘了这馨馨温气呢?是匆匆的时光冲淡了浓郁的记忆吗?是冷冷的冰雨让她对此习以为常而木然了吗?她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
密密的白雨铺在她双颊的绒毛上。无雪之寒,丝丝点点凛凛冽冽却绝非无声无息。“一夜北风紧”,南国亦有朔风乘夜而袭,朔风声似洞箫阵阵吹过她的窗头,悠长绵绵吟诵着古老的歌谣,今年去年十年,年年如此。她从未惧怕过这古怪的声调,声调呕哑啁哳地和着父亲五音不全的摇篮曲,陪伴着她静静流淌的童年。长大后再听闻这古怪的声腔,勾起的也只会是那绵绵长长的歌谣而非夜嚎之罗刹。朔风一起母亲就会忧心忡忡地叮嘱了再叮嘱唠叨了再唠叨“需增添衣物了”。小时候是她被包成红粽子,长大后是小弟被包成蓝粽子。再呼啸的冷风一旦夹上了母亲的关心,也渐渐有了暖意。
大寒后便是岁末年关了,此时霜后的红薯早已趁着寒日的冷阳窖藏毕砂糖的流心,窗前的腊肉也毫不含糊地晒饱了温阳变得黝黑油亮,合家都紧锣密鼓地候着,候着大寒拉出立春回到此方小郡。位于岁尾的大寒猎猎不留情面地将今年送成来年,蒙蒙烟雨在此时的南国替了那萧萧北雪织成的帷幕,默默等待来年立春的登台上演。
南国的细雨绵绵好比北城的皑皑大雪,润润的小雨轻轻爱抚着被冻得皲裂的土地,点点润亮的雨丝钻入浅眠的沃土,悄悄安排着来年惊蛰时万物萌发的盛大宴席。常言道春雨“润物细无声”,而南方至寒之时软绵绵的亮白雨雾亦可无声供养一方水土。
江南之寒毕竟细腻温柔,它轻飘飘的雨丝渐渐送入了她的心底。她年岁长了些,似也懂了些,似也惘了些,但却是的的确确恋上了这温柔的大寒,南国的大寒雨雪总是缓缓后至,她是南国之人,性子上不免向这里晚熟的物候贴近。
姗姗来迟,细雨霏霏。再回首时,无雪之寒丝丝点点凉凉冽冽地早已将她拉回这白雨烟烟的江南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