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记不清是先读到海子那句有名的诗,还是先看了王家卫那些忧郁的电影。但某天,某个瞬间,它们突然在脑中相遇,然后就像两块紧贴的磁石,无法分开。
王家卫,从哪说起呢?我猜,王家卫的很多电影、情节、角色,开始只是一句台词。比如“有种酒叫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忘记从前做过的任何事”,这句话变成了 《东邪西毒》。“我听人家说世界上有种鸟是没有脚的,这种鸟一辈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这句话是《阿飞正传》。会过期的凤梨罐头与一切成了《重庆森林》中的233。“我像一家店,而她就是我”则是《堕落天使》中的金城武。一切情节,画面,绚丽的光影,迷离的配乐,只不过是从那句台词的透镜中折射而出的情绪,印象,摇晃模糊的幻想,少有逻辑的梦。
就像生活。
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没有精彩的情节、戏剧性与反转,只是在恒速的时间轨道上平静地拐入一个又一个需要选择的岔路,最后指着走过的路线,说这就是命运的形状。但谈起自己的生活,我们哪怕没有千言万语想说,也一定有千头万绪在脑海中激荡。
对于大多艺术作品,我们熟悉其中的角色,熟悉他们表现出的性格,熟悉他们对待事物的态度。艺术作品让我们欣赏这些熟悉的、从现实中脱胎而出的角色在我们陌生的环境、局面乃至世界中生活。看他们在异世界砍杀,在太空中漂泊,在战争期间流离失所,在梦幻的爱情中收获幸福。他们带着我们见证了另一些人生,精彩而绚烂的人生。
但王家卫的电影,我想说,它们正好相反。比起其中淡化、模糊,简直是由一句话浓缩而成的角色,我们更熟悉他们的处境,情绪,经历的状态,内心的挣扎,而王家卫正欲表现这些。至于那简单的故事,不重要。把它拉长,让时间过得再慢些吧。不用在意角色做了什么、在做什么、要做什么,电话亭旁的警察,2046里的作家,躺在床上的杀手,大漠风尘中的豪侠。他们是很多人,却又像一个人。看着他们,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全都懂了?无需情节,无需人设,他们正像简单故事中的我们,用丰富的情绪在单调的生活中呼喊着。
这与现实主义不同,因为没有故事,不像《一一》或《隐入尘烟》,虽然它们亦有差别,但它们都靠情节反映现实。这与荒诞主义不同,不像《等待戈多》或《局外人》,虽然它们亦有差别,但它们都靠角色审视现实。也许它像昆德拉的小说,《生活在别处》或者《笑忘书》,那里虚浮着的全部人物与情节后只是一种思想,正如王家卫电影中的情绪,但总觉不够贴切。要不像诗?谁的诗,顾城,或者干脆博尔赫斯。不行,诗的语言本身就包含太多东西,王家卫的电影中没有那些。音乐怎么样?音乐是世界上最接近情绪的事物,可是谁的音乐?谁的都像,却又都不像。不,世界上最接近情绪的事物或许不是音乐,我突然想到。
王家卫的电影像记忆。
是的,记忆不需要接近情绪,记忆就是情绪。
记忆里重要的不是故事,不是人物,而是当时的情绪。是情绪让记忆之所以为记忆。而王家卫靠电影的语言,靠光影、镜头,原谅我知识的匮乏,靠一切拍摄手段捕捉到了记忆的特质:一无所有,只剩情绪。
我记得伞檐贴着伞檐,连成一片斑斓的海,在雨滴的敲击下共振。它们起伏着、流动着,但我知道它们都有去处:这柄伞要回家,那柄伞想去食堂,旁边三柄贴到一起,在回宿舍的路上。我不知道我手上这柄伞要去哪。带它去湖边吧,虽然那里没有其它伞,但是有湖面,而湖面是我见过最大、最漂亮的伞面。看那满漾湖面的縠纹,假如我有手机,兴许会拍张照。因为每一瞬间的涟漪都只会在这世界上出现一次,然后消失。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而照片会记住它曾存在。如果雨一直下,它们就是绝不重复的永恒,像无限不循环的小数,拥有令人心碎的美,拥有希望。我觉得伞也喜欢,因为它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噼噼啪啪,让我想起炸油条。可惜我听不懂。不知道它懂不懂我说话,所以我不说话,因为假如它听得懂,我对它单方面的倾诉很不公平。让它去和湖面说话吧,我要趁这个机会抬起头,看看伞不想让我看到的天空。
天空很灰、很重,厚厚地涂抹了好几层,简直密不透风。
天空很大,很远,就那样平铺在上面。
天空很高,永远摸不到。
天空很空。
天空。
天空,我不知道。
天空,已经没有形容了。
天空一无所有。
对啊。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