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次回故乡,我又见到了奶奶的高房,确切地说,见到了高房的遗址——一块不大的平台。
陇原的高房,一般建在院墙的某一箍窑上,或是建于院内专门垒高的土台上。因其比其它房屋高,所以叫高房。高房一般有两三个窗子,因其建筑地势高,高房成了院落的眼睛与耳朵,晚上能利用它听庄内外动静,观察来人,以防蟊贼。
我说的这个高房,是个“忙上炕”,宽不足两米,长约1-2米,窗户就是门,由此进入,直接上炕。当地有一歇后语:“进门上炕——直截了当”。盖高房的目的是看护家里养的羊和猪,免遭狼的祸害。那时山区狼很多,经常咬死村民养的羊和猪。
说起高房,我就想起了奶奶。我的表兄王路写过《奶奶的旧高房》一文,刊于他著的《耆年杂忆》一书中。哥哥动情地描述了这座高房的面貌:旧高房建于何年何月,谁也记不清。同辈诸人,我年最长,从有记忆开始,那高房外墙的泥皮,已被雨水浸凌得七零八落,土块一排排像脱了肉的肋骨,在夕阳残照下,更显出高房饱经风雨沧桑的历史痕迹。屋内的墙壁裂缝横七竖八,像八九十岁老人的脸谱,房顶是用弯曲的酸刺橡盖的,挂满了一串串成年累月积成的灰尘。奶奶的旧高房,就是这样的面貌。
我就是在这样的旧高房里,享尽了人间幸福。十三岁那年,一生困苦的奶奶丢下全家人走了。又过了若干年,奶奶的高房坍塌了,留下的是一小块高高的平台。
如今的高房平台上长满了高高的杂草,丛生的杂草有的泛绿,有的泛黄。我呆呆地站在高房遗址下面,奶奶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一幕幕往事涌向心头。记得每年奶奶都会吩咐家中老小,吃了杏儿一定将核留下来给她。到了冬季,奶奶把砸下的杏仁交给姑姑,姑姑便按照奶奶的吩咐,将杏仁与韭菜腌成咸菜。这坛带杏仁的腌韭菜是待客的上品。一旦来客人,就用一碟杏仁咸韭菜、一小罐油泼辣子,加上新擀的面条招待,由我端给客人。这老三样是我家一年四季招待客人最方便最好的饭菜,那白绿相间的一碟咸菜博得了多少客人的称赞啊!
如今,我多么希望能再看到那白绿相间的咸菜,再当一回为客人端菜的小孩呀!
看到这高房。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奶奶在里面砸杏核的声音。我想到高房平台上看看,哪怕站上片刻也是幸福的。于是我试着往上爬,伸手抓住那长长的杂草,一使劲,竟然上去了。
我终于站在我儿时天天站的高房上了,昔日觉得很大的平台竟然如此小;昔日在里面说笑的家人也早已不在。我不禁心头一酸,眼睛模糊了。
1948年,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从渭源的初中毕业了。我高兴极了,准备回家告诉奶奶,告诉她孙子给她争光了。回到家,才知道家里遭了不幸,我二爸刚满六岁的儿子、我亲爱的堂弟夭折了,全家陷入悲痛之中。我不能进家门了,便住进了庄外的高房里,妈妈给我每天送三顿饭,晚上还陪我一起住。想到这里,妈妈的形象又出现在眼前,我多么想和妈妈再住在一起,哪怕是一夜也好。如今,我无法为妈妈颐养天年,辛苦一生的妈妈安卧在大平摊的黄土地里,再难回到家中。我只能期盼着在梦里和她相会,向她倾诉,而妈妈却没有一丝回音。
跪坟头,哭坟头,爹娘里头儿外头,里外悲风吼。情悠悠,爱悠悠,恩情未报儿愧羞,愁逼恨难收。
如今,高房遗址犹存,却不见了原来居住的亲人,奶奶走了,妈妈走了,姐姐走了,表哥走了,表姐走了……如今在世的只有我了。高房啊,高房,你虽经岁月的侵蚀坍塌了,原貌不见,烟消云散,可你见证过的情和爱将和我逝去的亲人一样,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高房啊,我的天堂!
(文章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