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那个村落,星星点点散落在滩涂上,宛如水天一色之界隐约可见的渔船。我是秉烛夜游的旅人,掌心的烛光渺如微尘,驱散了周围的黑暗,然而光明的另一侧却陷入了空茫的岑寂。二十年的印象是零碎的,忽明忽暗,我记不清这片海的潮起潮落。唯有月光入梦,照亮迷蒙的双眼,儿时的记忆才有了具象化的色彩,看得真切也触手可及了,就像海浪击石、空谷传响,醇厚的回音流连于耳畔,久久不散。
凌晨时分,天还是朦胧的苍青色,村庄便开始苏醒了。浅眠的老人早早下床,推门而出,静静地坐在院外的木凳上,不发一语地看着滩涂——就像特意候着最早的一批渔民似的,等他们拿上讨海用的工具:网兜、铁钩、塑料桶或木桶,在淤泥上拖曳出道道痕迹,像海鳗一般蜿蜒爬行。滩涂难走,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的印记指向不远处的港湾。
此刻,海岸风平浪静,只有靠港的船只惬意地浮沉。不一会儿,轰鸣声此起彼伏,渔港在晨曦中醒来。这些渔船将抵达它们的应许之地,在波涛柔软的躯体上起伏,抛出层层丝网和无数家庭的期望,在广袤无际的海面上,收获满载而归的欢喜。
我们这些孩子最爱做的事就是蹬辆脚踏车,无所事事地待在港口边,看远处的一群渔船浩浩荡荡地开回来。多年后,当我搭上离家的客车,望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渔村,会想起无数个遥远的清晨,我和同龄伙伴蹲在码头上比赛数船。海天一色,浮光跃金,零星黑点掀开天边深邃的蓝。悠扬的呼喊声穿越海风,渐行渐近,最终缓缓驶入港湾。渔船带回的海风湿漉漉的,四处弥漫着咸腥气息。舱门开启,满舱鱼蟹倚叠如山,渔民跃上船头,把铺满碎冰的鱼盘从船上一一卸下,再垒上人潮熙攘的码头。阿伯装货时常常点根烟,随意地叼在齿缝里。他的脸颊晒得黝黑,若是当天收成不错,眼角的笑纹就会多几条。他和其他渔民利索地将海鲜分门别类,装在不同的水筐中,再发往不同的市场。手脚要快,才能赶上早市,销路才会好——这是我从阿伯口中得来的讨海经验,对他而言习以为常的谋生之道,却令我们这些小孩心驰神往。
可惜,对这个小渔村来说,大海不是“诗和远方”,只是眼前的生活。渔翁本是凡间客,在捕捞的黄金季节里,他们周而复始地扬帆远航,搏风击浪;在休渔期间,则转而耕耘自家的海鲜养殖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向海“讨食”,以水为路,以渔为生。
农历三月二十三日,春暖花开时,便看见院子里满园清辉,母亲膜拜的身影无比虔诚。平日的石厝再如何坚牢,于此刻也多了几分柔软。摇曳的火苗舔舐着香的顶端,一股淡淡的香味悄然弥漫开来,充盈了整间祠堂。拜妈祖,点几柱,朝哪拜,仪式难免繁琐,但更显人们的珍重。祈祷的每一个步骤,都是一封沉睡于历史之中的家书,民族、信仰、故乡、情怀,透过念念不忘的絮语,替出海的渔民传达风调雨顺的期冀。
除了世代寄命于海洋的村民,这儿也有新鲜的面孔。待夜幕低垂之时,海鲜排档逐渐热闹起来,本地人与远道而来的游客,围坐其间,共享海之馈赠。然而,当夜深人静,排档逐一收摊,繁星点点的灯光逐一熄灭。夜色愈发浓郁,如同浓墨重彩的画卷缓缓铺展。世界归于宁静,唯有渔港中船影婆娑,在波涛柔软的躯体上起伏。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渔村欣然接纳了一批批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他们拖着行李箱步入这座小渔村,一边旅游观光,一边感叹着“若能终老于此,也算此生无憾”。我往往不解。这里纵然有宁静的村居和辽阔的海洋,但真的能让人愿意放弃世间所有,托付终身于此吗?游客不过走马观花,一日匆匆看尽渔港浮华,初见乍惊欢。而我从小生活在这里,见惯了平淡的日升日落、恶劣的狂风大作,总是向往山光水色之外的繁华都市,心脏为远方而悸动,眼中充满对大世界的好奇和渴望。有人在繁扰的世界里寻找灵魂栖息之地,有人走不出这山陬海隅——或是不愿走出。
阿伯日复一日地出海打渔,怡然自得,仿佛生来就是注定和脚下这片滩涂牵绊的。他好像扎根于此,无论风往哪儿吹,枝叶也只是随风飘动几下。几年前,他的女儿在外买了房,想接他到县城里享福。他摇摇头说,海里的牡蛎还没收上来,不能走。
寒来暑往,又是深秋暮色,捕捞牡蛎的渔民回来了,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阿伯肩上扛着闪耀着金属光芒的铁镐和长钳,背影逐渐变小,在礁石群中渐渐隐去。
一晃眼,逝去了好几年光阴。后来我外出求学,不得不离开这座渔村,二十年的记忆被我草草封存、收进行李箱。那天,我拎着大包小包搭上客车,本是满心期待,但不知为什么,像是滚滚浪潮淹没了延伸的道路,绯红霞光烧尽了沿途的草木,出村的车子竟开得那么慢。
我回头张望,迷离光晕倒映在我眼里,浩瀚水雾像往常一样洇湿整片村落。交错阡陌间,身躯佝偻的老人,正坐在石厝边泡茶。目光投向远方,海浪翻滚,礁石撕破雪浪,洒下一地碎银。滩涂上的渔夫拖着搁浅的小渔船往回走,头戴斗笠,紧绷的身影与帆布较劲。码头上有几个小孩追逐嬉戏,欢声笑语一片,恍如昨日的我们。
快走吧,我怕湿咸的海风扑面而来,下一秒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但我怕走得太快,再回头时,渔村已消失不见。
(作者为文学院2023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