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到烟台之后,我就一直有个念想,想着秋天可以早点到来。 今年的夏天已经足够漫长,这时候应该起个变化。 万事万物一味地生长,未免枯燥了些。
我排斥单一,像腻了大晴天,即使这种单一饱满而充盈。 我学喜欢一个极致的人一样,迷恋烟台气候的极致的表现。 冬,夏,像两个支点撑起四个季节。 冬天和夏天一样漫长,冰与绿叶一样长寿。不过,冰待的时间久了,大地就成了无冰的大地,绿叶待的时间久了, 天空也就成了没有绿叶的天空。 天和地空空的样子,我终觉得是单调了。
在那些凝固成块的流动之间, 我乐意感受到变化,自己也随之变化,从而被动摇。
肯定是无所谓我喜欢以及不喜欢的季节,我适应和欣赏它们中每一个, 像是一手揽过我的所有情绪。 不过我在书写春与秋时确实会更加自然。春天总是充满希望, 别人这样认为, 我也常这样想,对于春天我并不缺什么辞藻,像状写其他光鲜亮丽的事物一样句句峥嵘。 笔锋转到秋天就截然不同了, 我突然就时时搁笔, 好久说不上来一句话。 秋天很真实,秋天很平静,秋天和日常的我们不一个样子。
秋天到来,一切都在认真地、整个地老掉,而我的衰老也不再不合时宜。 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老去。 伤感从未像现在这样自由,像是一阵秋风平地而起。 在这场谁也无法躲过的萧瑟里,我可以更接近我自己原本的样子, 而面对窗外愈发透明的天空,面对一个轮廓越来越清晰的自己,我常常说不上话来。
我重视并珍惜这种无言以对, 因为我重视并珍惜这种真实。 这种真实的时刻多吗? 想必是很多的, 只不过在一些人那儿多, 在一些人那儿要少些。 秋天里,秋天像一个高过所有城墙的巨人,蹒跚走过每一座小小城池。 每个人都会看见这个缓慢走来的巨大身影,然后陷入阵阵恐慌。 在这身影走远并再度被遗忘之前, 人们可以清点清点自己的行李,算算几笔搁置已久的冷账。 人群的幸福从未连成一片,而我们的孤独却始终是一体的。
我享受这种群体受击后的静默以及它所带来的归属感。 我像在为我们所有人迎接一个时令性的雨季迎接最初的那几夜薄雨, 等待着所有人被洗尽泥垢、露出本来面目。 这是难得的我们可以一同完成的事。 在这个不断降温的过程里,不必要的亲热将会渐渐隐退, 而长久的热情仍跳动如潮湿的篝火。
对于在夏季待了太久、深陷生命燥热的人,那些为许多回答作结的冷掉的句号如露水般寒凉地滴在脸上,让人觉得生命中尚有许多未竟的事,而有一些,已不能从头再来。 从那些句号感受来的,不是安稳,却是一阵一阵的怀疑。 许多个夜晚我都被这种怀疑填满而不能控制地思考,整夜凌乱,梦醒之后看见窗外雨停后的街巷。 早餐的白色水汽从街巷里弥漫而出。 还是先买两个包子吧,再想想今天干点什么。 已经过了立秋,秋天还没有真正来到,每天早上看到挂在床尾很久的外套,都要犹豫要不要穿上。 我想起三元湖里绿色慢慢消退的荷花,或许我该出去走走了。
秋天的美不与一般的美类同,并不丰饶,并不光洁,倒是色彩亮丽,这亮丽的色彩是余下的生命在忘我燃烧。 在秋天里,所有的事物都会慢慢地褪去水分,静静地风干,摸摸脸上的皱纹,只觉得和树皮的纹理别无二致。 美的欣赏,建立在主体与客体相同的部分之上,显然,秋天美得并不小众。 古往今来多少人,抓着秋天的日子特地伤感一番,他们想必在这秋天的无边的光景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多少有些“这样的诗句已经够多,莫要再如此”的意思。 悲了几千年的秋止不住要继续悲下去,在秋天里一番或悲或喜想想都是无所谓的事, 其他日子里的泪水和欢笑不也已经足够多了吗? 转念一想,我们需要做的是在恒久的悲伤里学会快乐, 在恒久的快乐里学会悲伤。 而这,是秋天能给我们的。提倡惯了丰满的健康的美, 偶尔沉浸在秋天的这无边凄凉的光景里,却也是合乎人情的。 秋的巨大身影在和缓如波的衰老里愈发让人目眩, 越来越惊心动魄。
秋天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立在三元湖边的石头上,远远望见湖对岸的玉兰树,疏落的枝子斜伸过来,白得像骨头。
逐渐走远了春夏之交那段富饶的时光, 明年的花又会开成什么样子?
秋的上面盖着一层,秋底下伏着一层,连带着冬季一起,窝藏在厚重的雨季之间,掀开一角,三两星花苞还正在苍老的冬湖下长着, 春天湖水化开了,又要浮到岸边的树上去。
秋天走得深了,冬天走得近了,那些尘土一样的苞蕾却也要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