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见重庆,只感觉重庆很大,不敢说就是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很小,仅重庆西北角,再往北一探,那一条悠悠的街道,大约五百米,北边有一条长长的路,路圈起了一捧故乡的水。无穷的重庆和无穷的远方我都陌生。
千米细道,三川江水永远汤汤而淌,江上永远有一点小小的船,船上永远支一柄细细的竿。我看见它们,从咿呀学语到如今成人。
提笔想写家乡,眼前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冷翠的凉,以为简单,落笔才惊觉,发现这岂非是要写我的这全部的浅薄的生命?有点难。但我的眼睛便又看见那隐隐的故乡水,看它们盈盈地怎样环绕怎样连接,怎样奔涌过洪荒山川,以及怎样翼翼地隐没。我才醒悟,不是我曾居于其旁,是它们构成了我,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密如罗网,每一滴江水都是我的一段历史、一种思绪。
十五年前,一个小女孩努力地攀上那一道栏杆,惘然地四下观望,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如此多的水。对我而言,“川”在那一刻瞬间诞生。好长好长的一条水,另一边藏在朦朦胧胧的眼间,这一边在我的脚下,脚下的路一直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碧而安静的天高悬其上。女孩看江,又看天,眼睛干涩地痛,闭上眼,浅浅地聚起两汪澄清。
妈妈带我走过这条路,走到路的结束,江还在。走过一遍又一遍,水不变,它是沉默的底色。那些时候,我能看见水的回旋,被水抚淡的阳光、被水抚得窈窈的风。透过栏杆的缝隙,川还在。妈妈指着它,“我们从那边过来,那时候,才十几岁哟……”十几岁的她,从远方走过几重山、见过几重水、鞋底叠了几重湿泥、又被照拂过几重那时的月光,才能让我来到她的身边,得见今时江川。妈妈说,她怀着我时,常常在这里散步。我与故乡水,原来如见故人。
是我不断长大所以江水不断地漫展呢,还是江水不断地漫展所以我不断长大?可能是一回事。
有一天妈妈领我走这条路,而后七拐八拐,最后我看见门口大大的字,“小学”,一眨眼妈妈不见了。我走进去,好多和我同龄的孩子,好多张小小的脸,笑闹声把我淹没。我头一回离家在外,那一天很长,墙外汽车的喇叭声尤其漫漫。从那一天起,中午往往有着明亮的阳光,傍晚有时能看见微红的晚霞,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啊走,我走上落叶,踩过才落的雨,走回家。我的心烛照透明,“川”字写出不同的色彩。
几乎每时江水陪伴我身。江水在时间里静静地走,回到海里去沉沉地唱,那水流声总让我看见夏夜的星光,和记忆里年轻的脸。睡梦中我还常常被一种清朗的鸣笛声唤醒,以为是早晨阳光落地的震响,长大以后我才找到它的来源、现在江边寂寥的位置,曾盘踞过货船,我把那鸣笛声和它联系起来时,江心空空荡荡。那时,货船早已不见,唯见江心秋月白。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很快迈入第二个校园,很快不再走那条路,可是那江声,为何始终萦绕?我渐渐明白,这一江,是白雪奔涌四千里,金涛澎湃浊流宛转,从唐人诗歌中日夜流来,不知饮过多少游子的泪,改过多少次道,载过多少丰饶,流到我身边,巨浪荡涤过千年的尘埃;浸过我手间,那么长的生命不过触到一息脉搏;染上我眉头,万丈狂澜却静水深流;不下我心头,不下我心头。
我长大了,人去船空江自流。好多年前,有个人的起点也是这无言的江水,同样的月色倾泻而下,他吟,“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豪情万千;好多年后,他散开自己的长发,放出一叶扁舟,无拘无束地,奔向物象千万,山高水长。所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江月年年望相似,东陵下,无风也无雨。离开家的前一天,妈妈又带着我走上了这条路,栏杆翻新,道路重铺,只有江水不变。对未来过分的希望充斥我心间,我不再把目光长久伫立在江面,也就没有回头,也就没看到她眼中的欲语而止。妈妈又牵上我的手,握得紧紧的,好像我还是一个小女孩,好像、好像。
我回头,槛外江水空自流。此路迢迢,数夜悄悄,在我身后,她的目光连同江水的目光,绕啊绕,而明月来相照。读大学的老城中,也有一川江水,我在独自一人时走过那条同名的靠江的路,恍惚间,我以为妈妈就在我身后。和好友聊起此事,我把自己的迷思说给她听,她一语道破,“你想家了。”她与我来自同一片故土,享同一川水,屏幕的另一边,她沉默半响,我知道,她和我一样。
有个人,凡他醉处,他说过,皆非他乡。樽中月影,是他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倒影。吹度玉门关的万里长风记得他,大明宫的木芍药记得他,梁园清冷池的三尺雪也记得他。落梅曲,青水绿,苍梧碧,日暮岘山西,在最后温柔的江水里,玉笛声断。
我知道,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我不知道,如飞鸟那样飞在很高的空中俯看那川江水,会是怎样的景象?看一川江水浩浩汤汤地延伸、连接、漫展、隐没,是否就可以看见了命运的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