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圆月浸在夜河,绒绒的,与漆黑近在咫尺的边缘内,澄金色的光点绵柔流淌、明明灭灭。芦苇的影子在天上摇曳,风里搅着青草味儿,远处的车灯点亮了疾行的岸,摇橹声系住四散的虫鸣。这是叶嘉莹先生个人传记体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的片头。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是我国著名的古典文学研究专家。第一次听说她的姓名时我17岁,正念高中。那是段格外昏暗的时光,高考复习的压力铺天盖地、父母又投资失败,外祖母既要照顾我还要攒钱还债,争执一触即发的家里没人在乎小孩的情绪,任何微小的错误都会换来严厉的责打。巨大的彷徨和无助让我把自己塞进了硬壳,青春期的自尊又在外面裹上了好几层糖纸。
直至某天,在课后分享阅读里,我“见”到了叶先生。那其实并不完整,只讲述了她婚后的艰辛:1949年,丈夫卷入白色恐怖被捕入狱,独身流往台湾成婚的她因此丢了工作,不得不与尚在襁褓的女儿寄住在亲戚家的走廊,还要承担赡养双方老人的重任。数年后丈夫侥幸被释却性情大变,不仅不工作养家,反而动辄打骂她未尽人妇之责。“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她分明痛苦万分却始终“不坠青云之志”,这给当时的我带来了极大的震撼,是什么给了她莫大的支持?
我索性查了她的故事,答案显而易见,是诗词。据叶先生自述,是王安石的《拟寒山拾得》把她从深渊中拉了出来:“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诗词用海纳百川的温柔舔舐着她的伤口,让夹在物质生活与精神摧残双重折磨中的先生得以有喘息之机。于我而言,这也是一缕驱散乌云的天光,映照之下,外祖母分明就是那块“正打破我头”的“堕屋瓦”,她被生活的重担压得“自破碎”,责打于我又岂是心之所愿?无非是“此瓦不自由”罢了。说来荒谬,年少的我读完这首诗后,心底涌出了一股奇异的释然,长久以来的委屈和怨怼被融成了水,这位貌似柔弱实则坚毅的叶先生隔着屏幕敲了敲我的“门”。
“捧起水来,里面有一个月亮的倒影。”这是叶先生对《掬水月在手》名称的理解。有南开大学的学生形容这种感受为“你能听懂先生的每一句话,也能理解诗中的美,但就是觉得先生离你很远、很远,大抵是月光很近,月亮很远吧。”4年之后,宣发海报让我再一次“见”到了她。双鬓苍苍却神寒意暖,她静静地坐着,莹润的双眸里春色满园。出于对先前经历的谢意,我迫不及待买了票,坐进影厅时却生出几分忐忑。台下的观众和影院的排片一样寥寥无几,谁也不知道这部作品究竟质量如何。为了保留神秘感,我刻意没有观看影片的任何预热视频,也幸好放映室中一片黑暗,我通红的双眼和满脸的泪才得以保全。
“你的叶老师她命苦啊!”这是影片中叶先生的父亲对她的学生施淑(现淡江大学中文系教授)所说的话,也是我看完全片后最直观的感受。命途多舛但才情纵横、颠沛流离却度人无数,她是叶嘉莹。
先生做客节目《朗读者》时,主持人董卿曾问她自认创作的哪首诗有意义?她的回答令全场鼻头一酸:“是《哭母诗》……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面总不还。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那是她的17岁。母亲积劳成疾去天津医治,术后却由于感染病逝于归途的火车。幼失怙恃的她痛不欲生,可偏又喜获原本杳无音讯的父亲家信。她把一切都写进了诗里:“昨夜接父书,开缄长跪读。上仍书母名,康乐遥相祝。”父亲一心想着阖家团圆,可母亲已在冰冷的地下长眠,又有谁能体会当时她内心的孤独?“我觉得人生最悲哀痛苦的一段,就是我听到那个钉子,钉到棺木上的声音。”还是诗词,包容着她的哀伤,慰藉她的心灵,陪伴她走出那段痛苦的时光。诗词给了她力量,也给了我。
年少丧母让她无论何等艰难都未曾放开过两个女儿的手。影片中,二人相继成婚后,叶先生觉得自己“该做的事都做完了”,甚至生出了替大女儿看孩子的念头。不料天地不仁,长女言言与女婿旅游时遭遇车祸,双双罹难。“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骤然而决绝的离别让她的十首哭女诗字字泣血;“哭母髫年满战尘,哭爷剩作转蓬身。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风苦雨几乎要将她溺毙。万念俱灰之时,她想起了恩师顾随的话:“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她当时不甚理解,却在迈过至暗时刻后有了新的体悟。“上帝听到了她的心愿,但她还有未完成的任务,所以带走了她的家人。”《掬水月在手》的副导演沈祎对公众说,“她要这样去说服自己,或者这样去相信,自己接下来的使命,是以她亲人的离去作为代价的。”
时至今日,我对影片印象最深的仍是她坐在小屋的沙发上:“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真是你要身经过忧患,你才会对这个词有很深的理解。”作为家中所有苦难的承担者,声音的酸涩从她骨子里漫上来。有观众曾批评这部纪录片,称其“莫名其妙在人物生平中夹杂了大量环境片段,打断了观众沉浸的情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可我却认为这是导演苦心设计的成果,毕竟无论影片中闪过多少天南地北的风景,主线总是先生柔柔地坐在家里接受访谈,这和她的人生轨迹一样,无论走多远、飞多高、见过多少人和事,最终都会归于祖国的怀抱。
1974年,先生首次被批准回国探亲,游子归乡的欢欣在影片中呈现的尽致淋漓:“我从飞机的窗户上向下看,一排大街上都是灯火,我就想那是不是长安街,是我老家所在的地方,也是我每天走过的地方,所以我一下子就流下泪来。”77年高考恢复,先生第一时间向教委致信,言辞恳切地表达自己愿意自费回国教书的心情。从1966年受邀担任哈佛教授到1978年如愿回南开执教,她一心两地、南渡北归,利用寒暑假辗转于天津、香港、台湾、美国、加拿大等多地植桃种李、风雨无阻。直到1993年正式担任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并定居校内,她说,“我的相思在祖国。”镜头记录了这位鸿雁般的老人前往叶赫水“寻根”的画面:古城遗址之上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她情不自禁地吟诵起《王风·黍离》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缓慢而坚定的曲调在茫茫天地间回荡,11岁的“小荷子”终于在81岁时回到了梦的原乡。
所谓“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这段“赋诗以歌”的吟诵调也把我的记忆拽回了高中。彼时的语文老师同样热爱诗词吟诵,虽说他的吟诵调和叶先生的不尽相同,但也总在课前令我们耳目一新,我一度有心想学,却苦于基础薄弱无从下手。万幸的是,影片播出后,陆续有博主在视频平台上传了先生宣讲的《诗歌吟诵的古老传统》《古典诗词吟诵九讲》等视频。亲和婉转的语调、旁征博引的感发、深入浅出的讲解,不过一刻钟,先生就彻底走入了我的心。大学填报线上选修课时,我毫不犹豫选了先生和张静教授的合授课程,又陆续拜读了她的《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和《叶嘉莹说中晚唐诗》等著作。她说《秋兴八首》第一首的第一联“气象足以笼罩,而复有开拓之余地,是绝好开端。”又说李义山的七言绝句“意必极工,调必极响,语必极艳,味必极永。”一世追寻,她已说的太多太多,即使有朝一日缄口不言,只站在那里,就是诗词。
现在想来,还要多谢这个媒体发达的时代,让我有幸在“云端”和诸多名家共受先生恩泽。岁月的指针越往后,我就越能理解影片里“学生们”口中的“明堂盛况”:“不但座位上、阶梯上坐满了人、窗台上窗外边全都是人,门口要组织纠察队的。”这是南开大学原常务副校长陈洪。“我们说买的是挂票,后来有了听课证,但他那个灰蓝色纸片很好找,不就扣个中文系的章,写个听课证和日子,就做了好多山寨版的。”这是天津广播电视大学教授徐晓莉。“当时台湾新诗人和旧诗人是不太来往的,过政府规定的端午节(诗人节)都各自过……就是因为叶嘉莹的文章里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李义山,大家才开始慢慢坐到一个桌子上吃粽子了。”这是诗人痖弦。
原先提起李义山,我总会想到黛玉挚爱的“留得枯荷听雨声”,看完影片后再提,定是忘不了“小荷子”了,这正是先生乳名。这样的隐喻在片中并不少,比如结尾处白雪皑皑、天地茫茫间只有一串蜿蜒的小鸟脚印,想必是导演“应似飞鸿踏雪泥”的雅意,也正和了先生的别号出处“迦陵鸟”。只是冥冥之中似有关联,先生驾鹤之日,同样是满城初雪相送。
时光缓缓又匆匆,斯人已逝,呜呼哀哉。还记得先生受邀出席《鲁健访谈·对话叶嘉莹》时,说南开最有名的是荷花池,可惜“荷花凋尽我来迟”,但她一贯看得远,相信莲花谢了有莲蓬,莲蓬败了有莲子,莲子散了还有莲心,最重要的是“莲实有心应不死”。祖国的无数年轻人正是莲心,无论在艰难困苦中浸泡多久,最终都会“千春犹待发华滋”。11月25日,为先生点亮的天津塔上印着“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这也正是她曾在多个场合反复强调的:“我要把中国的诗词传下去!”“这一点海上的遗音,也许将来有一个人会听到、会感动。”“尽力在我,成就不在我。”非有对古典诗词及文化传承的大爱不能如是。
后记:
笔者曾在线上反复回看此片,目睹同看者与日俱增,先生西行当晚,同看缅怀者竟多达400余人。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单一线上平台的单一播放终端尚能有此数目,足见先生所愿必如星沉沧海,虽暂蒙薄雾,终辉耀四方。
(作者系影视与传媒学院2019级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