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蹚过龙王庙小学门前的小河,厚重的余晖随即倾洒在黄土坡上。坡脚下的校舍也似蒙了尘,更显破旧。
因事逗留在家的我,无意随夕阳踱到了小学。慌张向内瞥一眼,愣在原地。校园里,他正一瘸一拐地奋力往前赶,脚下腾起一团灰,却没能挪动多远。放学铃响起,学生蜂拥而出,他忙招手喊住一位,细细交代些什么。学生点头,转身跑出校门没了影。他收回目光,蹲下拍打裤角上的灰尘,霎时整个人倾斜。我冲过去扶他,未到,见他慌忙靠住墙。久久望向河水竟出了神,没有注意到我已站在他身旁。
面前的他真的老了,满头白发也好似诉说着这些年的艰难。顿时,多年的愧疚溢上喉间,只哽咽着一句:“老师!”
“回来了!”他语气多是高兴。
“我失言了,村子实在是太……”
“没事,村子现在还有我……没事……”
在城市霓虹灯闪烁的深夜,我不知多少次幻想过他对我说这句话,自认从此就可以舒心了!可是这一刻,心情却愈加沉重。
他又几次张口却都没有出声。许久沉默后,他示意要回家了。我点头,望着他圪跩行走的背影缓缓远去。
“明辉,我老了,不知道还能教几年。到那时候,可能的话,回来吧!”他突然停住直望着我,被皱纹层层环绕的眼中泪光点点。我迟疑片刻后,含糊地应了,不像多年前将去大学的那个晚上,我信誓旦旦地说,毕业后一定回村子和他一起教学。
他见我答应了,满脸欣喜,强行挺直的脊背放松下来变得佝偻,层层白发上跳动的金光都疲惫地暗淡下来,瘦小背影缓缓走进小山村的暮色里。
不觉,距他来到这里,竟过去了四十多年。他亲手改建的小学也老了,爷爷口中那青年的俊朗模样更被彻底磨灭了。记得初见时,他已步入中年。但四十年间一直不变的是,寒冬腊月他依旧背留守学生过河。然后,我们一同迎着朝阳走进教室。傍晚夕阳下,他再挽起裤脚背我们一个个过河,再目送我们一个个归家,就像此刻我深情目送着他一样。只是前年深冬,父亲打来电话,末了说,他因常年背孩子们过河,腿泡在冰水里,又加上风湿,双腿日益不便,慢慢竟瘸了。
此刻,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里,我不禁叹息。
晚饭后,天异常闷热。顷刻电闪雷鸣,万物都狂躁起来。风呼呼着把塑料袋抛上丢下,鸽子被吓得慌乱扑扇翅膀,山中传来缥缈的悲啼“布谷!布谷!”这个夜晚使人感到恐怖,我迟迟不能入睡。深夜又听见暴雨声凶猛,真似要卷走这大地一般。
翌日出门,黑压压的乌云依旧遍布村子上空。我跟叔伯家辞别后就要离开。
“明辉,快回来!”我满脸疑问望着风尘仆仆跑来的二叔。
“赵老师走了,你去上根香吧!”我站在原地无动于衷,这简直是最撇脚的谎话。
“就昨天晚上走的。”二叔哽咽。我顿时感到窒息,脑子里嗡嗡轰鸣,只记得狂奔。
“老师,你回来呀。我们作业都写完了。”
“育河呀!你走了,孩子们就没有老师了!”
嚎哭声传来,刺眼的白点匍匐在漆黑的棺木旁。他真的走了吗?我踉跄着走向棺木,却只看到一身衣服。慌忙揉眼四处张望,希望他从人群中走出,训一句:“你这孩子,走了也不吭气。”
“人还没找到吗?”
“不好找了……昨晚的水涨得太急了!”
“那就再多去些人,再找找……”
“会不会被埋在沙下了?”
说完人群涌向河道,几里河道上密密麻麻的身影,却又一批批叹着气离开。
丧事期间,整个村子都笼罩在无边的悲怆中。同时,我也知道了他离世的前因后果。
“昨黑,育河听到打雷声,会是上平房收玉米。恰好看到了灵浩。”讲述的大爹往灵堂一指。我一愣,这不就是昨天下午那孩子。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是那天,这孩子的家人都在地里抢收庄稼。又偏值雨季,洪水说来就来。早上便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放学就回家,可不敢在河边玩,不放心又打电话让老师再交代下。但小孩子哪知危险,竟一个人躲在河堰下捉鱼,连水涨了也没发觉。结果被洪流困在了河中。老天也狠心!后山暴雨下个不停,水位快速上升。
“好在育河叔看见了,但坏事也就这样发生。”
雨天,我不知他的风湿腿怎样疼痛,更不知他如何在危急之际赶到,我只知他终是冲进了洪流里,拼全力把孩子送过了河,最后一次目送着学生归了家。而他在返回时,早已乏力,不抵暴涨的洪水。
直到清早,灵浩的父母去感谢时,才发觉他没在家。四处找寻,竟在河中的石缝里看到了他的旧外套。
大爹讲完了,狠狠抽着旱烟几次被呛得猛咳,站着、坐着听的人都忘了要做什么。而我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昨天傍晚,他饱含深情地望着这条河的情境。我分明看见,此刻,他就站在校门前的那条河水里,微笑地看着他的龙王庙小学。
我疯了般冲他大喊:“老师!你是不是早已准备好休息在这条河里,好能永远看着你的学生。可你……你怎么忍心走,村子没了老师,还怎么会有学生!”
四周的人听了都默默望向河水,玩耍的孩子迷茫地抱紧书包,不知该看向哪里!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老师随一条名叫教育的河悄无声息地走了,而这条河永远在他们的学校门前。
又是一日夕阳下,我再次望着连绵青山下的校舍,他说的时候到了。
(作者为文学院2023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