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汝康,江苏武进人,人类学家、古人类学家、解剖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1940年南京中央大学生物系毕业,1946年赴美国华盛顿大学(圣路易)留学,获博士学位。1949年至1953年任大连医学院解剖教研组教授,后历任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中国解剖学会理事长。兼任北京大学、中山大学、香港大学教授,1980年被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在古人类学研究方面,开创了中国人自己深入研究人类化石时期,提出了从猿到人的过渡,人类体制发展的不平衡性,人类的新进化等理论。创建新学科“今人类学”,在国际学术界获得高度评价。
从计算员到研究员,立志成为被国际学术界认可的专家
1916年2月19日,吴汝康出生在江苏常州武进县一个仅有五十来户人家的龙村。他幼年丧父,家境清贫,虽然以优异成绩从常州中学毕业,但因交不起上大学的高额学费,高中毕业的吴汝康只能跟随哥哥从这个村子走出来,选择进入社会谋生。经过应聘一周后,他收到了一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公函,成为一名人类学组计算员。等他高兴地走上工作岗位,才发现这个职位,并不是敲着算盘计算,而是需要进行繁重枯燥的体力劳动。那个年代的计算器还是手摇的,要依靠人工操作,十分笨重。这份枯燥乏味的工作让很多人无法忍受,吴汝康却默默坚持了下来。正是这份坚持,让吴汝康遇到了人生旅途和科研事业中的“伯乐”——著名人类学家、中国人类学的主要奠基人吴定良先生。吴定良很欣赏吴汝康的踏实可靠,带着他奔走在贵州、云南等地,开展大量体质调查,为他打开一扇实地接触人类学研究的大门,成为影响他人类学研究历程的第一位老师。次年,吴汝康积攒出足够的学费,顺利就读中央大学生物系。就在他珍惜来之不易的大学学习机会,发奋读书的时候,学术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1936年11月,全国各大报纸争相刊登一则重要新闻,北平周口店又发现三个“北京人”头盖骨。这三个北京猿人头盖骨是中国地质调查所新生代研究室发掘出土的,那是中国第一个从事新生代地质学、古生物学和人类学研究的专门机构。但是,由于挖掘和研究的经费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提供,发掘出来的北京猿人化石,都由国外控制的机构保管,中国学者无法直接开展猿人化石研究。研究成果的署名也都是美国、加拿大人类学家,没有一个中国人能够在国际学刊上发表中国出土的“北京人”的论文。最让吴汝康不服气的是,他们根本不相信中国科学家具有研究能力。这深深刺伤了吴汝康,他发誓:不仅要从事现代人类学研究,而且一定要在古人类学领域成为被国际学术界认可的专家。
在战火淬炼和优渥生活诱惑的考验下矢志不渝,毅然踏遍祖国山山水水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中央大学西迁到重庆郊区嘉陵江畔的沙坪坝,用42天时间盖起了低矮简陋的教室和宿舍。吴汝康也告别了家人,溯江而上,来到重庆。他一边继续在艰苦环境中发奋学习,一边还得“跑警报”。有一个夜晚,日本军机又来空袭,吴汝康没来得及跑进防空洞,只能就地躺下、听天由命。好几个炸弹在他附近爆炸,火药味四处弥漫。大难不死,他更加珍惜生命和时间,立志要让自己活得更有价值。1940年,吴汝康以优异成绩毕业。因为对人类学研究的热爱,他选择重返历史语言研究所人类学组,担任研究实习员,正式开始专业系统的人类学研究。他给吴定良先生当研究助手,到贵州安顺、平坝、普定、织金等县深入调查居民体质。当时正值战火纷飞、兵荒马乱,冒着被土匪抢劫杀害的危险,他行走于祖国的山山水水之间。
1946年底,吴汝康考取公费留学美国的资格,到华盛顿大学医学院解剖系作研究生,研读体质人类学。三年后,他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当时,导师都劝他留下来。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发来邀请函,邀请他去该校任教。但吴汝康却断然谢绝了,他放弃了在美国优渥的物质生活,更放弃了学术资源和研究环境。当时,也有人劝他追随国民党南下,毕竟他的妻兄已经成为国民党的新闻界要人,可以为他安排收入很高的工作,但他仍选择历尽千辛万苦,回到祖国的怀抱,为新中国的建设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他辗转到达大连医学院,在解剖学系任教,他在关键时刻做出的人生抉择,绝不是偶然突发奇想,更不是随波逐流,而是自幼养成的对祖国深厚的爱。他回忆说,自己“热切希望中国能很快强盛起来。祖国不强盛,外国人就看不起你,你就要受气”。在大连医学院工作的时候,没有现成的中文人体解剖学教科书,吴汝康为学生授课,讲义用的是他自己挤出时间编写的油印本。他积极地进行探索,在本来比较枯燥的解剖学教学中结合进化和机能的观点,使之变得比较生动活泼。
1952年,他偶然到中科院看望朋友。正好遇到时任中科院编译局局长的杨钟健。杨钟健正奉命筹建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研究室,吴汝康完全没有考虑个人的待遇等问题,当场应允。次年,他便开始兼任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研究室研究员,主持了大量中国人类化石的研究。
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之间,中国发现的人类化石和古猿化石,大多是经过吴汝康测定,并由他研究或者由他主持研究的,并发表了一系列论文和专著。他从事田野研究,足迹遍布祖国大江南北,有些地方的考察环境非常艰苦。有一次在云南,亲历者回忆田野考察时住的屋子,“夜里,房顶天花棚里的老鼠开始出来乱窜,如果他们不把食物用铅丝吊挂在空中,就会被老鼠毫不客气地吃掉”。吴汝康自己回忆田野考察的情况时却说,“在野外寻找化石,穷乡僻壤,翻山越岭,得付出艰巨的劳动。但身躯的疲劳,夜晚睡上一个好觉,便恢复了。在室内研究,白天凝神思索,夜晚入睡后,脑子里还会思绪沸腾,浮想联翩,不得安眠。但是有时脑子里会突然产生一种想法,自己觉得很有意思,可能便是所谓的‘灵感’,可是早晨醒来,却忘记了。于是我以后每遇到这种情况,便打开床头灯,在床头的小本子上记录下来,很有启发。”这就是吴汝康对科学的执着。
20世纪60年代,在那场人猿分界的辩论中,吴汝康根据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指出从古猿演变成人是一个大的质变过程,有一个漫长的过渡时期,这个过渡时期的生物属于亦猿亦人的阶段。直立行走、制造工具、大的脑子、语言、意识、社会等人类的重要特征并非同时出现,亦猿亦人过渡阶段的开始的标志是两足直立行走,结束的标志则是制造工具。这些著名的论断,不是来自头脑的臆想和推测,而是扎扎实实地科研实践和理论探索。
以朴实无华的学风和作风,为中国和世界人类学事业做出卓越贡献
吴汝康向年轻人传授自己多年从事科学研究的体会时,语重心长地讲,“科研工作是艰苦细致的工作,切不可急于求成、草率从事,更不可好高骛远,奢望一步登天立即获得重大成果,当然,更不能弄虚作假。”在田野研究的过程中,他朴实无华的工作作风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为了满足国家建设的需要,吴汝康注重学以致用,重视加强对于我国现代人体质的研究。他与同事们编写《人体测量方法》,参与了中国工业人口成年人身体尺寸国家标准的制订。他安排学生测量研究所收藏的大批现代人肢骨标本,让学生熟悉测试人骨的诸多方法。20世纪70年代后期,江西省宁都县公安局处理一宗无名尸骨案,请求吴汝康的学生去做鉴定。经过科学的骨骼鉴定方法,他们很快就测算出了死者的性别、年龄、身高,还观察到死者牙齿罹患齿槽脓肿的病症信息。这些信息反馈给公安机关之后,一起多年下落不明的青少年失踪案终于告破。他的学生感慨道:“由此我确信吴汝康和吴新智先生主编的《人体骨骼测量方法》之科学性。这本书问世,能破译多少起残骨中隐藏的冤案啊!”
这样一个广受赞誉的科学家,对自己的评价却是“书呆子”。其实,这并不是“呆”,而是对学术和真理的专注和热爱。他经常说,“从事科研工作,要有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从一件小事上,也能够感受他的朴实无华、实事求是、不慕虚名的学风。20世纪80年代末,湖北发现了一个相当完整但被压扁了的人头骨,后来被误认定为南方古猿。南方古猿在中国还不曾被发现,这一说法即刻引发了媒体轰动。不少电视台、报纸竞相报道了这一“重大发现”。这件事本来跟吴汝康并没有直接关系,而且,做鉴定的也是同一个“圈子”的,似乎没有必要去“得罪”人。但看到报纸后,吴汝康立刻给湖北当地主管文物工作的负责人写了一封信,坦率指出这个新发现的头盖骨不是南方古猿,最终鉴定结果证明,这个头骨是直立人的,的确不是南方古猿。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更是出于对中国古人类学科学声誉的关心和负责。
李路阳先生在撰写吴汝康先生的传记时,在后记中记录了一件很小的事情。吴汝康之女吴建新曾经回到故乡的小村庄,问一位村民“∶你知道吴汝康吗?”对方特别兴奋、特别自豪地滔滔不绝起来“∶当然知道了,他是我们村出去的,那可是大科学家,国际知名的古人类学家啊!毛主席接见过他,他还跟周总理握过手呢!咱们国家出土的化石差不多都是他鉴定的。”吴建新乐了,心想:“他怎么比我知道的还多,要不是看到我爸的传记,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我爸跟周恩来总理握手的事儿。”吴汝康在家人面前,从来不炫耀自己的荣耀,他总是低调地读书、做学问。家人对他的评价是“一门心思安安静静做学问的老实人”。正是这个一门心思安安静静做学问的老实人,为中国人类学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他的著作《巨猿下颌骨和牙齿化石》一书,成为中国古人类学的经典著作,被美国、日本、韩国等诸多国家翻译、翻印,滋养了全世界人类学研究者。他关于蓝田、周口店、和县的直立人、丁村、马坝、资阳与建平等处的智人化石的研究报告,至今依然是研究中国古人类学者的必读参考文献。美国出版的《体质人类学历史百科全书》中,他是唯一作为专条被列入的中国体质人类学家。何梁何利基金会在为他颁奖时,评价道:“吴汝康在国际上享有盛誉,把中国的人类学事业推向一个新的、更高的层次。”那个曾经交不起大学学费的少年,那个勤勤恳恳操作手摇计算器的计算员,在自己热爱的这片土地上,成功实现了科学梦想。
2020年,为了纪念吴汝康院士卓越的学术贡献,国际小行星委员会批准,将编号为317452号的小行星正式命名为“吴汝康星”。2020年8月31日,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何梁何利基金会、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专门举办了“吴汝康星”命名仪式。这场仪式,正是在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博物馆举行。那里是中国古人类学界的“圣地”。多少烽烟,多少遗憾,多少谜团,多少执着,都凝聚在这方寸之地,在这里,有着吴汝康在1936年便许下的豪言壮志——决心日后一定要为中国学者争一口气;在这里,有着吴汝康以及无数中国人类学家的光荣与梦想;在这里,将有无数中国科学家脚踏实地,仰望星空,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