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秋天是一个缝缝补补的季节。
家里农事繁忙，父母便常叫上我和妹妹一起去地里捡花生。
早上七点多，一把掀开被子，和妹妹结伴去往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空气是水嫩的，仿佛一掐就会冒出水来，所有的灰尘都被水汽压下，等待太阳彻底升起再重振旗鼓。
花生秧毫无章法地散落在地上，叶子上有一层薄薄的水珠，那是经过一夜的淬炼产出的珠宝。我们的工作就是寻找依然待在花生藤上的，以及被掩埋在土里的花生。
你看，明明这一亩三分地已经被机器收割，却还要继续捡拾那些掉落的碎片，它们或许明晃晃地挂在根藤上，或许深深地钻进土里，还未被太阳看到，保存着身体里的水分，有的甚至已经发芽，继续挖，下面定会有一窝的果实。
所有的农机一瞬间消失在风里，我忆起七八岁时看见过的土地。那时花生都扎根在黄土里，没有倒伏，没有虫洞，没有龟裂或者泥泞的田间，我们仅仅依靠自己的双手，用力将花生拔出地面，清理它落下的果实，就这样站起又蹲下，翻来覆去地找，直到土壤给手指包裹上一层黑壳。然后把手伸到阳光下，等待看不见的水蒸气腾升，指尖上的土壳变成灰色，再凑到眼前轻轻一搓，就能看见灰尘混合着阳光起舞，即使眼睛被刺疼也不愿放弃注视这一幕美好的画面。
影子慢慢变长，太阳从东边移到西边。身形渐渐拉高，我从地头走到田垄，头也不回。
褪下了那层周身萦绕的泥土香，拿上尺子，丈量的也不再是土地，而是课本上不同的图形。我也曾像太阳那样，见到了地球另一面的光景，可我们总要回过头来看看，看着这个枯黄的秋季，这个收获的秋季。
过去的脚印被风化，被剥蚀，有些记忆下落不明，有些足迹消失无踪，我突然想起那些被埋葬的花生，已经发芽的花生。我知道，它们活不到下一年的春天，就像有些理想，美好却也太过沉重，现实的土壤会攀爬而上，于是梦就被碾碎了。秋天是拾捡它们的季节，让它们暂时回避寒冬以便可以盼望到春天的归来。我依然记得地理课上有关现代化农业的展望，忘不了那张图片上一根水管喷出的阳光水雾，也真切地想象着破旧的平房变成尖顶，灰扑扑的石瓦褪为砖红村子里的大坑被填平，坑坑洼洼的道路被重铺，农民不用一辈子都围绕着土地转圈，开始眺望只有一墙之隔的另一面。
于是我开始趁这个秋天，把深埋地下的种子拾捡，它们微小零碎地存在着，即使记忆的土地早被收割，也需要有人来缝缝补补。把课本上的土地与脚下的田野缝补在一起，把破旧的村庄与周围的城市缝补到一起，把今年的秋天与明年的春天缝补到一起。
秋天，是种子生命的冷藏室，是理想的发酵期。
我又拾起一颗花生，拽起衣角，把上面的黄土擦去，露出它本来白皙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