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有一部家庭喜剧《金色年代》(TheGoldbergs),也被翻译成《戈登堡一家》。就译名来说,我更喜欢前者,Goldberg原本是剧中主人公一家的姓氏,抽出其中的gold(金色),单看剧名,就感觉这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平凡家庭有了暖乎乎的太阳气息。
《金色年代》就是编剧亚当·F·戈登堡(AdamF.Goldberg)对童年人生经历的某种致敬。我想这是我的偏好——不论是电视剧、书籍还是报刊杂志,都钟情于创作者追忆过去,尤其童年,倘若是“依据真实经历改编”那就再好不过,我会把它们翻来覆去地看。这种偏好大概从我小时候萌芽,比如我读《简·爱》,和我母亲不一样,她更关注后半部分,而我则一遍遍看简在洛伍德学校和海伦一起分享谭波尔小姐“被切成厚厚几片的香草子饼”。可能她在洛伍德的生活太灰暗,每次读这一段我就格外幸福,也同时亲身体会到那种昏暗灯光下的温柔氛围,甚至猜想香草子饼配茶的味道是何等抚慰人心。鲁迅先生写的《社戏》末尾说母亲“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炒米是个什么东西,我很疑惑,“那夜似的好豆”入口如何,我也好奇。其实那饼和豆不见得多么好,不过是金色年代的一种象征,离童年越远,就越回味,越求而不得。
“年代”这个词,除了用来划分一个世纪为十年的表意外,还有“时期”的意思。简的童年时期并不幸福,没有人能承认在一所毫无人文关怀和生理宽慰的学校长期生活是幸福的,但我仍认为这十来年是她的金色年代。每个人的童年都应该是如此。孩子们似乎对于生命中的疼痛有些迟钝,所以无忧无虑,但是也能隐隐触碰不安,痛苦和成长往往相伴相随。萧红的《呼兰河传》、林海音的《城南旧事》,还可以加上黑柳彻子的《窗边的小豆豆》,我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无一不在金色的外壳沾染上缓慢撕裂的钝痛。作者用成年人的目光审度童年,难免有良辰不再来的悲凉和反刍过去的恍然大悟。小学教材里选取《呼兰河传》的两个小片段,一篇《火烧云》,另一篇《祖父的菜园》,跟着小学老师学习的时候有多快乐,我长大后阅读原作时就有多惊讶——《呼兰河传》荒凉又无力,在菜园与祖父的欢娱和火烧云一样转瞬即逝,微妙难寻。或许正是灰暗的底色让其中最安详美好的部分更加鲜亮。
有的作者为童年写出一本书作为悼词,有的则选择更迂回的方式。我上大学从图书馆借到的第一本书就是《龙记咖啡馆的子夜》,作者是加拿大华裔方曼俏。小说中主人公的母亲和她同父异母的哥哥私通并怀孕生子,一家之主父亲最终选择举起那个婴孩,告诉他“我是你的父亲,这是你的母亲,这是你的兄长,这是你的姐姐。”彻头彻尾的家庭悲剧,投射了那个年代华裔在异土艰辛开拓。甚至父亲的处理方式也具有中国传统风格——家族名声无比重要。在孩提时期,主人公更希望自己变成一个有“金黄色头发”的白皮肤女孩,父亲却教导她要为自己的家族奋斗一生。作者借女孩的眼睛对一些事情平铺直叙,看似忽视了对她感受的书写,实际上,或许正因为这一视角,我才有机会亲身经历这个黄皮肤女孩的金色年代。
感谢阅读,我走过许多历史,和许多孩童共情,属于我们的金灿灿童年一去不返。我之前认为个人的童年经历难有相似,不可能有人动笔写出一部综述。直到我读曹文轩的《青鸟》,它和余华的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一样,都拥有繁复迤逦的色彩。它是所有童年概括度最高的模型,文字标点拼凑出的画面即便填充成失望、费解、不安、混沌,也仍然美丽到令人入迷。这本书和钩子一样,阅读时狠狠抓着我的皮肉,绝对没办法中途停止。读毕,合上最后一页,那钩子早就把我的情感瓶子搅翻,五味杂陈。这才明白童年的美好混合到了一起,连带着荒芜寂寞,揉成一团,送来我面前了。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份复杂吧!得到一些,就会失去另一些。像我们要成长,就不得不抛却童年。
继续阅读,是我重温自己童年的旁路。我太年轻,做不到返璞归真的释然,那就换条路,好让只属于我的金色年代在一次又一次的洗涤中更加纯粹,一点点被细品慢咂。
(作者为文学院2020级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