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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大学 - 《温州大学报》

栏杆拍遍

作者:人文学院  周依寒    
2024-10-30     浏览(84)     (2)

 

唐有诗歌,宋有词谱。画像上唐人总是吊眉昂首,宋人却多是顺目垂首。

儿时不解其中滋味,只知谁的名声大便喜欢谁,谁最熟悉便偏向谁。于是乎在一众大家中,“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的“诗仙”李白便成了我心中多少年不灭的皎皎月光。

随着年龄的增长,读的诗词多了,那分掺着月光的不羁酒气也慢慢被冲淡了。似乎是觉得儿时非要在各诗人、词人间分出个高下的心思很是幼稚,心头最中间的那个位置一直空缺着。

记得高中返校的一日,车载音响里老牌主持人的声音隔着窗户外的车水马龙传入耳膜———正放着有关辛弃疾的有声节目。具体的内容早在脑海里变得模糊,只依稀记得节选自梁衡的《把栏杆拍遍》,以及当时车厢内久久无声的感动与震撼。

我曾在一本记述宋代词人的书中看到过这样一个说法:单论技艺,周邦彦的文词乃最佳;若加之人文风骨,则属苏轼文词最上乘。我也确信这话有几分道理———“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实乃隽丽自然,隔着厚重历史的尘埃和文字的次元壁垒,风拂过荷瓣迎面吹来,仍能嗅见荷花淡淡的清香;读《苏东坡传》时又曾三番五次搁下书卷,掩面叹息又肃然起敬,朦胧间竟有簇崖边的劲竹,竹叶在风中细碎地跳……

单拎出一个,我都有足够的笔墨去洋洋洒洒地挥毫。可却是因为这样一个模糊的理由,给予我极深重的一击,而使得灵魂都被穿透,从头到尾震得发麻。从此那个空缺的位置便被一个悲壮的剪影占据了———“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每每望过去,耳侧都会不由响起拍打时的

“咚咚”空响,而那栏杆在夕阳下红得似涂满了血也沾满了泪……

他曾单枪匹马追杀偷盗印章之贼寇,也曾挑枪横刀突入敌营生擒叛将,活脱脱一介血气方刚、骁勇善战的武夫。试看中国漫漫五千年长河还有哪个大文豪有如此之能耐?可“他作为南宋臣民共生活了45年,倒近有20年的时间被闲置在一旁,而在断断续续被使用的20多年间又有37次频繁调动”。

45年对辛弃疾的心性是种折磨。

他就如同一秉蜡烛,火热的温度燃烧着,直至红泪尽了,连灯芯都落成灰,于是乎风干了此生。可长夜仍未将尽,刷上一层又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墨。

而“南归之后,他手里立即失去了钢刀利剑,就只剩下一支羊毫软笔,他再没有机会奔走沙场,血溅战袍,而只能笔走龙蛇,泪洒纸笺,为历史留下一声声悲壮的呼喊,遗憾的叹息和无奈的自嘲……他被九蒸九晒,水煮油炸,千锤百炼。历史的风云,民族的仇恨,正与邪的搏击,爱与恨的纠缠,知识的积累,感情的浇铸,艺术的升华,文字的锤打,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脑海,翻腾、激荡,如地壳内岩浆的滚动鼓胀,冲击积聚。”

从“金瓯缺,月未圆,山河碎”的心病,到“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心酸辛苦”的内痛。终是了却不了一腔“愁滋味”,只能“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各种复杂的心情交杂:不满、愤懑、焦虑、懊恼、无奈、等待、企盼———成为辛弃疾最贴切的造像。

“栏杆拍遍”这四字实是用典。据《渑水燕谈录》记载,刘孟节“与世龃龉”,常常“凭阑静立,怀想世事,吁嘘独语,或以手拍阑干,尝有诗曰:‘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干拍。’”

“我看完这宝刀,狠狠地把楼上的栏杆都拍遍了”,抑郁苦闷之气有口难言,落笔又恐留被人补风捉影了去,只能紧咬着牙关,含着嘴中的一口淤血,愤愤地捶打着栏杆到四肢酸软无力。堪堪四字,那漫江水都盈不住、漫天云都兜不了的悲愤潦倒溢于言表———徒有杀敌报国的雄心壮志而又无处施展的急切宛然显现在读者面前。

金戈铁马在他的词里“当啷”地响,他笔下也有风花雪月,可往往被那凛然杀气和磅礡之势夺了眼,而被忽略遗忘。我忽地记起这句:“也莫向竹边孤负雪,也莫向柳边孤负月。”这时也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细究起来,李白和辛弃疾的底色都是一致的。一手握着风月,一手擎着社稷。一样的悲凉,只是李白更偏重风月那一头而落得开朗;辛弃疾更偏重社稷这一端而困于苦闷。

此等转变,虽在某种程度可谓是“换汤不换药”。但从盛唐转入南宋,从潇洒走向执念,是否也意味着心智上的成熟———开始逐渐接受并欣赏不完美、不圆满的答案。

……

昔日之震撼,却在近日才得空读了遍梁衡的《把栏杆拍遍》,深觉其间有一句复刻出了,不忍续读稼轩之词的心酸———“今天我们在读时,每一个字都让你一惊,直让你觉得就是一滴血,或者是一行泪。”

不过,现代人的思维其实很难回溯到当时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去真实地体味其中各种权势交错、朝廷威慑下的无奈与暗哑。只是囿于纸笔间,在脑海中草草地勾勒出一个影子,附上些难以捉摸的怜悯。

世人皆在喟叹开禧三年秋天,农历九月初十辛弃疾在朝廷下诏后卧病不起,抑郁而终。可或许他并不需要这些貌合神离的同情心施舍。就像长城最好的结局是在荒芜中坍圮了那样,他生命最好的收尾便是在血泪中忽地吹灭了。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只是换我如今“把栏杆拍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