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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门口那条铁路为什么一直没有火车过呀?”
“以前有。”
“那以后会有吗?”男孩仰着头,他的瞳孔在阳光下呈现出清澈的浅蓝色。
“会……有吧。”老人的目光显然还在远处的丧葬队上。
“会有的,会有的。”她低下头看着男孩,又补上了两句。
两滴眼泪自然地下落,滴在了男孩脚旁的铁轨上。前面就是铁轨的汇聚点,不断有人从铁轨上方跨过,他们甚至不担心被那些纵横交错的东西绊倒,似乎这就是平常的马路。男孩大概知道奶奶为什么落泪,他依旧仰着头,头发被晒成一种纯粹的金色,和镶上金色边框的周遭一样,安静地留在这里,等待着将这一切洗去的夜晚。
小福上学放学总要经过一条路。
从家里出发,他要在灰黄色的巷子里走过熟食店和水果铺子然后在巷子对出来的直街上避开飞来飞去的电动车和摩托。穿过涵洞,顺着台阶往上爬,沿着那条长眠于黄土的铁轨,走到熙熙攘攘的马路上,就离学校不远了。这几天奶奶很忙,姐姐的高中上学早,小福就和几个邻居家的小孩一起上放学了。
今天是星期五。放学的时候,小福被数学老师留了下来,“耽误”了半个小时。数学作业本上被画上红圈的页码,总是小福和其他小孩在铁道上激战的禁令。小福很确定那几个玩伴会在铁轨附近等着他,他便抓着作业本往铁轨那冲。
“来晚了,不加!”一个年级稍大点的小孩对着小福叫唤着。
“看这是什么!”几个人向那个还喘着气的男孩展示着他们的“战利品”:一把枪托断了的步枪模型,它的旁边是几把颜色鲜艳的水枪,混杂着尘味和酸腐气。
“别看了,就那么几把,你来晚了就没了。”
小福还拿着作业本,凑近一个和自己相熟的玩伴。
“你玩累了可以把枪给我吗?”
“你要等我一下。”
“巷战”很是激烈,从街头到巷尾。那个年级大一点的孩子端着没了枪托的枪,在沙尘里翻滚,后面是显眼的水枪。小福实在是没力气全程跟进战况了,便坐着倚在铁轨外面的石头杆子上,看满身灰尘的光线在铁轨上缓步慢行。
“哐当哐当哐当……”
他知道这是远处火车的声音。
“为什么不从这过呢?”对于这个问题,小福从来没听谁解释过。但其实是不需要什么解释的,他看到一对母子,在突出地面的轨上走独木桥,走了没几步铁轨就沉进土里了。自己的对面就是叼着烟斗的老人,在有节律地捋着胡子。街巷是传声筒,重复着本地人都不太熟悉的本地话,小福听得懂。每家人聊的东西都差不多,无非是巷南头那家昨天卖了头牛,巷北的这家今天卖了头羊的区别。不同的嗓音,是他不会误闯他家的唯一保证。不远处就是一个旧站房,可以看出来早已没了人的痕迹。站房的铁门能开,但基本只有玩捉迷藏的小孩会进去。走进去里面,也许还能嗅到数十年前的空气。墙是红砖砌的,砖头上的每一个孔,似乎都是站房一次呼吸的痕迹。墙上有一处印子,站房好像就是在这丢了姓名,又被人用喷漆羞辱,最后被年轻人扣上一顶写着“拆”这个大字的帽子。小福不忍心向这个失魂落魄的无名老人说话,他害怕老人在吐完一口气之后就要和天上苟延残喘的太阳一样被埋进黄土里,又不忍吵醒那些鼻息尚存的熟睡者。他只好保持沉默,直到那个大孩子领着一群跟班出现在寂静的铁轨上。
“你们还是太弱啦!”大孩子咧开嘴笑着。
“你比我们大,不公平!”
“我表哥家里有一把正版的,谁稀罕你这破枪。”
“要不是要回家吃饭了,我们还能来一局。”
“我爷爷来接我了。”
………小福自然是不大高兴的,回家路上没和邻居家的小孩说一句话。路上他看到饭馆亮起的招牌挨在正在收摊的熟食店旁边,那些即将开始忙碌的人们和忙碌着逃离忙碌的人们用双手相夹住对方的双手,交换彼此的体温。几个大学生走在昏暗的巷子里,穿着和肃穆的黑白明显不一致,用长枪短炮猎着他们最日常的生活的奇。小福避开几辆摩托车,给路边的黄狗让路,终于在一个寻常的灯泡下停下来了。
奶奶还是很忙,小福一回到家就只能看见折叠桌子上的两碟分量不多的菜,还有两小碗米饭。奶奶房间的灯一直亮着,偶尔传来一两声浑浊的说话声,那是他的爷爷。自小福记事以来,爷爷就没有真正清醒过,绝大部分时间,爷爷是瘫倒在床上或者木椅上的。看到小福,爷爷就会重复“军军”两个字,那是小福爸爸的小名。至于爸爸妈妈,小福也是不常见到的,几个月才能见一次,他只知道奶奶和他说爸爸妈妈在南方赚大钱。有时候,小福觉得视频电话里的才是真实的爸妈。
可是爷爷呢,他的确是很陌生的了。斑驳的墙壁上挂着的“光荣市民”牌子是爷爷的,牌子的右边有一张合照,平时总有邻居来给爷爷送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水果,还有一些小饼干,仿佛他们不知道他的爷爷究竟是什么情况一样。小福也是问过奶奶的,奶奶告诉他,爷爷以前是在铁路上工作的,其实就是那条不通火车的铁轨。
“所以是铁轨不通车,所以爷爷伤心了,没有找工作吗?”小福虽然才上一年级,但脑子还是挺机灵的。
“嘘,别吵着爷爷睡觉,小孩子不懂别乱说。”奶奶边洗碗边说。
“啊啊”微弱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
“你看你!臭小子,把你爷爷吵醒了。”奶奶顾不上擦手,又回到了爷爷的房间。过了好几分钟,奶奶才出来。
“别再吵你爷爷了。”
因为是星期五,小福不想写作业。爷爷要睡觉,所以不能放电视。那台用来打视频电话的手机被奶奶“保管”着。尽管她不太会用,但是就是不给小福用。小福没办法,只能在木椅子上发呆等到姐姐回来。“姐姐应该知道铁路的故事吧。”他默念。
小福在椅子上躺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看着姐姐推门走进了那个狭窄的房间。
昏黄的台灯不是休憩的象征,而是另一个夜晚的序幕。圆珠笔在纸上滚动的声音,很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由课本、作业本和各种试卷堆成的书堆,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山脉。床帘是雨幕,言语粘滞在房间潮湿的空气里,飞不进炽热的灯光里。小福躺在双人床的上铺,寻找着写字声的间歇。
“姐,你知道咱家附近那条不通火车的铁路是咋回事吗?”
“你没看到我在想东西吗?”
“噢。”
“那条路现在不通车了,都是老路了。”姐姐很不耐烦,因为她觉得自己可以在这几秒里想通那道数学题。
“是单调递减,再单调递增吗?还是……”她皱着眉,手里飞速转动的笔连着大脑也在转。
“为什么不通车啊?”每一个字都飘散在空气里,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不通车,我问你呢。”
“都说是老路了,老路怎么通车。人老了不也得退休吗,你看你爷爷。”
姐姐平时的脾气是很好的,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小福明白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不过也确实够无聊的,奶奶还给爷爷忙着,他很想去看看爷爷,但是害怕给本就劳累的奶奶添上麻烦。床边的故事书也看腻了,小福耐不住无聊,更无睡意。他下床,略显滑稽地拿起姐姐的课本看起来了。一年级的小学生,字还没认全,更别说看懂内容了。小福专找图画看,最终拿在手里的是一本辅助学习的地图册。
“这个是什么字呀?火……”小福看姐姐写完数学题了才敢开口。
“这就是咱家烧的煤啊。”
“煤是不可再生资源。”姐姐又补了一句。
“所以如果我们把它烧完了它就没了是吗?”
“可以这样说,煤是埋在土里的古生物形成的,所以煤的形成要好多好多年。”姐姐尽力将地理知识讲得可以理解。
“等到我当了爷爷那么久吗?”
“不,还远着呢。”
小福不是很明白,因为他觉得从开学到放寒假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明天是周末,又可以在巷子里玩了。不过为什么奶奶一直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她不睡觉吗,好像是因为爷爷,她睡不着。小福不清楚,但是他在出房间上厕所的时候清晰地听到了奶奶的哭声。
星期六,家里来了很多人。穿的不是纯白就是素净的衣服,小福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挤不下人了。有的人是来见爷爷最后一面的,有的人说是要记下爷爷说的话,还有的人嘴里不停念着什么,小福只是觉得念的东西又像唱歌又像说话。
下午,小福见到浑身裹着白布的爷爷被一群也穿着白衣服的人抬走了。小福明白自己永远见不到爷爷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爷爷对他来说就像是那个无名站房一样陌生,但他还是想哭。小福在巷子里转了两圈,坐在铁轨上大哭了好一会儿,直到奶奶找上来。
据说爷爷最后说的话是他要埋在城南的一个小镇里,大家都很惊讶,因为这一片的人们都葬在相同的地方,唯独爷爷不同。
几个月之后,奶奶带着小福上爷爷的坟,姐姐作业多,没时间,所以就只有奶奶和小福两个人。爷爷确实是长眠在这个城南的无人小镇里,这个工业城市的尸体下埋着一群人的父母,只不过爷爷的坟墓和别人的不大一样,显得简单不少。或者说,这些墓碑都不大一样,虽然这些人在生前都是兄弟姐妹。
“这是你爷爷几十年前工作的地方,那时候这里的煤可多了,这个镇子当时也挺热闹的,只不过后来煤挖完了,火车也不通了。家附近那条就是和这连着的。”
“原来是这样。”
“不过姐姐告诉我说煤是死掉的动物植物变成的,每天都有动物和植物死掉,煤以后一定会再出现的,火车也会通的。”
“要等到啥时候?”
“可能要到我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
奶奶笑着摸了摸孙子微微泛黄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