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
秋雨是四季中最叫人安心的雨了。一场秋雨下来,白茫茫蒸起的地气被浇散得干干净净;枝丫龟裂干枯的缝隙也被涂上了白亮的水光;远山终于躲开毒阳的炙烤,安心隐入柔柔的薄雾里;细长的溪河则顺势痛快地涨出一条白亮的银光……
它不像夏雨———夏日暴雨轻骑偷袭似的狂躁迅猛,卷得地上气统统拧作一团粘稠郁闷的固体、卷得地上人头昏脑涨而难以呼吸!夏雨,密匝匝、急匆匆,裹挟着四处击战的热气,化作万箭齐发的长矛方矩,排列出兵临城下威压十足的黑云,势要直冲冲地浇透每一位恰巧立于它的黑色危城之下的过客。
秋雨显然比它要从容温和多了。
它不像春雨———春雨软软绵绵,细纱软绸一样轻抚每一寸土地,无处不在,却柔得没了身形。过度的温柔同样令人烦厌。你撑伞,它仍能直直与你迎面,只要在外头走上那么一遭,身上保准儿就会被披上一层又一层黏而湿重的水珠。春雨,太腻歪!
秋雨可比它干净利落多了!
更别提冬雨了,在江南的水乡,冬天是几近无雪的,只留有冰刺似的细小碎雨,点点直逼人的肌骨深处,冷得痛彻心扉,冷得能将人团成一团皱巴巴的纸球。
中华传统文化里就有“中庸之道”的讲究,那么在我看来,秋雨就是中庸平衡的完美实践者。秋雨的雨丝疏长,有着银丝似的干净利落,又不至于急得失了端庄。它是真正可以称得上是雨帘的雨,莹亮莹亮的、忽闪忽闪着。
秋雨的中庸之美还藏在它的声音里。住在滨海城市的人,像我,就最懂秋雨声音的曼妙与不同。
还是先说说夏天的雨吧,我们东南滨海城市,夏雨的频率并不高,它们往往爱集中在台风莅临的时刻,那可真是风风火火的雨啊!带着蛮牛的劲儿,卯足了狂风奔涌入城市的每个角落,随之而来的是混乱的雨箭。它们在半空中缠绕成无序的漩涡,时而猛击东窗,转而偷袭西门,夹杂着狂风愠怒低沉又高昂尖锐的呼麦。夏雨,是呼麦一样的声音。
再看看春雨,杜甫曾言的“润物细无声”在这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春雨绵软无声。春雨甚至称不上是雨,叫它春雾、春露也许会更贴切些。下雨的过程像是温柔的唇角轻吻在叶的脉络花的淡痕上,润润的、凉凉的,却无半声回响,淡淡地融入了远方黛色的青山之隙。
那么秋雨呢?秋雨是唰唰的声音,松松洒洒、利落大方。秋雨滴落的每个地方都有它的回响:它滑落的尘空会涤荡出海浪冲刷砂砾的簌簌沙沙;它击打的每一片伞檐都会弹起饱满透亮的脆响;最妙的是它流淌过的青石瓦片呀,雨点击打着还长着青苔的黑瓦,响出一片环佩叮咛,来不及瓦片作出更多的反应,雨水又会顺着屋檐流出一道道潋滟的瀑布,咕噜噜地奏弹雨的丝竹之音。这时候再倚着窗,在青灰的天空下细细地听它白色空灵的声音,这人脑子里便就只会留下一个词语:清澈。对,清澈,一种心灵被洗涤过后留下本真宁静的感觉,一种被雨声抚平烦郁后一气长舒的体悟。
秋雨啊,秋雨。你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白噪音。 冬雨冻结住一年的记忆,春雨送来了绵绵星子般的清新生机,夏雨卷来了生命热烈的旷野之风,那么秋雨,就是将哲学的刹那还予人间的一场弦外之音。
它通透,明明是下雨的阴灰日子,它的雨珠却能颗颗晶莹透亮,闪着光,把凉气悄悄地送往。可以说,每一场秋雨都是及时雨。三伏天后凶猛的秋老虎眼看就要滚来热气摩擦大地,它这一场及时的白雨便从容地叫这只凶恶秋老虎捋顺了金毛,哼哧哼哧地眯上了吊额铜眼;秋叶化黄哀哀地挂在枝头吱吱呀呀地晃荡,一场秋雨刷过,尘归尘,土归土,一地金黄,满途宽敞;晚稻直直昂着头,死死对视万里的晴空,一场干净利落的秋雨,换来稻秆爽利的抬头。
秋雨心中横着一把方圆矩尺,不多下,只守着中庸的平衡秩序。它总是这样,不偏不倚,居中庸而守之,留下雨后一道淡淡的笑意。
秋雨还明净,做得一位隐居的道士,每每出山就叫那人间洗刷一清。看吧,抬眼看吧,看这雨后亮着白光水色潋滟的青石板砖;看这变得空灵清晰的天色,高远,深邃;就连这楼屋前的窗玻璃也被扫得闪出水亮亮的莹光!秋雨打扫人间,送来一个明澈的世界。
雨后,窗子也被蒙上了一层濛濛的水雾,这是秋雨道别时呼出的气息:
“下回再见啦!”